刘琨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瘦削而坚毅的脸庞:“并州虽乱,匈奴势大,然晋阳乃并州根本,城高池深。只要我等能进入晋阳,据城而守,收拢流散,安抚遗民,未必不能……觅得一线生机。”
刘群看着父亲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心中的彷徨稍稍退去,用力点头:“孩儿相信父亲!只要我们到了晋阳,定能重整旗鼓!”
连续的行军、饥饿、寒冷、以及对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和意志。
许多人走着走着,便无声无息地倒在路旁,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日,前方探路的斥候带回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通往晋阳最近的一条谷道,已被大队匈奴骑兵封锁,看旗号,似乎是匈奴汉国大将刘曜的部属。
消息传开,军中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刺史……前有堵截,后无退路,粮草将尽,士卒疲敝……这,这如何是好?” 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兵瘫坐在地,声音哽咽。
“是啊,刺史,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与其饿死冻死,不如跟胡狗拼了!”
“拼了也是死路一条……”
低低的议论和啜泣声响起,军心已濒临崩溃。
刘琨站在一处土坡上,望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只剩下麻木和绝望的士卒,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晦暗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寒芒,指向北方晋阳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诸位!看看你们身后!”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我们身后,是沦陷的河山,是胡虏的铁蹄,是焚毁的家园,是死难的亲人!我们已无路可退!”
刘琨目光扫过一张张抬起的、灰败的脸:“向前!只有向前!晋阳就在前方!那里有我大晋的城墙,有尚未死绝的忠义之士!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到晋阳城下!”
他猛地用剑刺入脚下的冻土,单膝跪地,抓起一把混合着残雪和枯草的泥土,举过头顶:“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刘琨在此立誓,必与诸君同生共死!晋阳在,我等在!晋阳亡,我等亦不独活!愿随我者,拾起你们的兵器,跟上!不愿者,可自行离去,我刘琨绝不阻拦!但若有人敢临阵投敌,或惑乱军心——”
他剑锋一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匈奴游骑斥候身影,声音冰冷如铁:“有如此贼!”
或许是刘琨从未有过的激烈举动和决死之言震撼了众人,或许是绝境中最后一丝不甘驱使,又或许是那“可自行离去”的话反而激起了残存的羞耻与血性。
短暂的死寂后,那名最先哭泣的老兵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长矛,嘶哑道:“娘的!横竖是个死!老子跟胡狗拼了!跟使君走!”
“跟使君走!”
“去晋阳!”
“拼了!”
零零落落,却最终汇聚成一片虽然虚弱、却充满悲壮意味的呐喊。
残存的士卒们相互搀扶着,重新拿起了武器,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光。
刘琨站起身,抹去眼角不知是风沙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沉声道:“好!传令,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兵器和三日口粮!我们绕道,走壶口山小道!哪怕是爬,也要爬进晋阳城!”
光熙二年五月,并州,晋阳城南。
当这支形容枯槁、仅剩五百余人的队伍,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崎岖的山道,看到远方地平线上那座巨大城池的轮廓时,许多人忍不住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那不是喜悦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混杂着无尽悲凉与一丝渺茫希望的复杂宣泄。
然而,当他们稍微靠近,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谷底。
曾经雄踞北疆、号称“霸府”的晋阳城,如今望去,城墙多处坍塌,烽火台倾颓,城门洞开,仿佛巨兽张开的、失去生机的口。
城内没有炊烟,没有人迹,只有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动,以及……乌鸦盘旋时发出的刺耳聒噪。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和……尸臭。
“父亲……这……” 刘群声音发颤,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刘琨骑在同样瘦骨嶙峋的战马上,望着这座满目疮痍、死寂如坟墓的城池,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一路的艰难险阻,无数次的死里逃生,支撑他的,便是“抵达晋阳”这个信念。可如今,晋阳就在眼前,却是一座……空城?死城?
“进城。” 良久,刘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
队伍沉默着,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缓缓向洞开的城门移动。
城门甬道内,散落着破碎的兵甲、折断的箭矢,以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街道两旁,尽是焚毁的屋舍,焦黑的梁柱兀自指向天空。
街面上,不时可见倒毙的尸骸,有士兵,更多的是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大多残缺不全,显然经历了惨烈的屠杀和洗劫。
野狗在废墟间刨食,见到人来,也只是抬起猩红的眼睛瞥一眼,并不惊慌。
没有抵抗,没有迎接,甚至……没有活人。
只有死寂,和死亡的气息。
刘琨策马缓缓走在最前面,目光扫过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胸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全身。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并州?这就是朝廷寄予厚望的晋阳?
一名老兵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一具蜷缩在墙角、似乎是想保护怀中婴儿却双双死去的妇人尸体前,嚎啕大哭。
哭声在死寂的城池中回荡,格外凄厉。
刘琨猛地拔转马头,面向身后那群呆立原地、如同失去魂魄的士卒,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说道:
“诸君且看!此即胡虏所为!此即国破家亡之象!”
他长剑指向满目疮痍的城池,指向那些无辜的死难者:“晋阳未死!只要我等尚存一息,此城便在!从今日起,掩埋尸骸,修缮城防,收集粮秣,招募流散!胡虏能毁我城池,屠我百姓,却毁不掉我等守土之心,屠不尽我华夏血脉!”
刘琨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麻木、绝望或哭泣的脸:“我刘琨,受命于危难,总督并州,镇守北疆。今日既至晋阳,便与此城共存亡!诸君若愿随我,便拾起刀剑,清理街道,搜集瓦砾,重筑城墙!若不愿,此刻便可离去,我绝不为难!”
残阳如血,将刘琨和他身后那片废墟的身影拉得很长。
寒风卷过空荡的街道,带着呜咽般的呼啸。
许久,那名哭泣的老兵第一个站起来,抹了把脸,捡起地上的破旧铁锹,默默走向最近的一处倒塌的屋架。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残存的士卒们,仿佛被刘琨话语中那股决死的气势所感染,或者说,在这绝境之中,除了跟随眼前这个男人,他们已别无选择。
刘琨站在残破的街心,望着眼前缓慢却坚定开始的劳作,望着西边那轮即将沉入血红色云层的落日,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晋阳……我刘琨,来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渐起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