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炕头，张卫国鼾声如雷。
酒精在血管里奔涌，烧得他脑门发烫。
眼皮沉得像挂了铁秤砣，恍惚间身子轻飘飘的，像片叶子被风卷着走。
“扑通！“
屁股结结实实摔在硬地上，疼得他一激灵。
睁眼一瞧——漫天大雪，白得晃眼。
老林子静得吓人，就听见风刮树梢的“呜呜“声。
这地界眼熟得很，分明是黑龙山北坡的老猎屋后头。
“老东西，摔瓷实了？“
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炸响。
张卫国猛回头，雪窝子里站着个裹成球的小崽子。
那小孩子的狗皮帽子压到眉毛，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拄杆比他还高的三八大盖。
听到这话，张卫国有些气愤的张口就骂道。
“谁家的兔崽子，说话这么脏！”
他仔细看去，却被那小孩子的长相震惊了眼眸。
这相貌，自己好像是从哪里见过？
最扎眼的是左脸上那道疤——跟他自个儿脸上的一模一样！
“你是？”
张卫国嗓子发干。
“我？我是张卫国啊！”
“整个团结屯谁不知道，我是即将成为最强神枪手的人！”
小崽子“嘿“地乐了，露出缺颗门牙的豁口。
“老东西，你咋越长越回旋了？“
张卫国低头看自己——军大衣，棉胶鞋，是现在的打扮。
再看那小崽子，羊皮袄，靰鞡鞋，活脱脱他七八岁那年的模样！
那会儿的自己，还是个满腔热血的愤青。
小卫国把三八大盖往雪地一杵，从腰后摸出个弹弓。牛皮筋绷得紧紧的，桦木叉子磨得油亮。
“被地龙吓破胆了？“小崽子撇着嘴，铁弹丸在掌心叮当响。
“胡咧咧啥！“张卫国老脸一红，“那玩意儿皮比铁甲还厚...“
“呸！“小卫国突然变脸，唾沫星子溅他一脸。
“那年打野猪，你咋跟我说的？“
说着，他扯开羊皮袄，露出胸口蜈蚣似的疤，“这口子咋来的？“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
记忆呼啸而来——那年冬天，磨盘大的野猪王，獠牙挑破羊皮袄，热血洒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我...“张卫国嗓子眼发堵。
小卫国一蹦三尺高，羊皮袄下摆甩出把木刀，“咔“地劈断旁边树杈。
“咱们老张家的崽，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
小张卫国木刀尖戳着他鼻子，“你瞅你现在这怂样！“
灶房里，张卫国猛地抽搐，炕桌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梦里风雪更急。
小卫国突然拽着他往林子里钻，靰鞡鞋踩得雪壳“嘎吱“响。
前面冒出个歪脖子松，树杈上吊着个铜钱，随风晃荡。
“记着不？“小卫国把三八大盖甩过来，“爷让你打铜钱眼儿，虎口震裂了也不让停！“
枪杆冰凉刺骨。张卫国摸到扳机护圈上那道砍痕——是当年他练急眼拿斧头剁的。
抬眼看见树后转出个高大身影，羊皮大氅上结着冰溜子。
“爷爷...“他嗓子发颤。
张大兵的身影却散了。
小卫国跳起来给他一耳光：“醒醒吧老东西！“巴掌脆生生响，“你怕的不是地龙，是你自个儿！“
“你变得懦弱了，老东西！！！”
张卫国一个激灵，眼前闪过这些年——雪地练枪冻僵的手指，野猪爪下救人的刀光，第一次扛回猎物的骄傲...
“老张家的种...都是好样的！“小卫国声音突然飘远，“从不认输...“
身子猛地一沉。
张卫国“腾“地坐起，额头撞上吊在房梁的辣椒串。
灶膛余火映着满墙影子乱晃，五六半就倚在炕沿边。
窗外传来哨兵换岗的脚步声。他抹了把脸，满手冷汗混着酒气。
炕桌那半碗“闷倒驴“还晃着涟漪。
“梦？“张卫国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小斑从外屋地钻进来，瘸着腿蹭到他跟前。
粗糙的舌头舔他手背，独眼里映着灶火。
张卫国突然笑了，揉乱白虎头顶的毛：“走，伙计。“声音像淬了火的铁，“该算账了。“
他一把掀开棉被，炕柜底下拽出个樟木箱，掀盖扬起陈年枪油味。
黄澄澄的子弹整齐码着，底下压着张发黄的《东北虎》剪报——是他第一次打到猎物时爷给贴的。
窗外启明星刚亮。
张卫国摸黑给五六半上油，枪栓拉动声脆生生响。
小斑蹲坐在旁，尾巴尖有节奏地拍地。
“咔嗒。“
最后一颗子弹压进弹仓，张卫国腮帮子咬出棱角，眼底那簇火越烧越旺。
东天泛起鱼肚白时，他已全副武装。子弹带交叉勒在胸前，沉甸甸的坠感让他感到踏实。
侵刀磨得能照见胡子茬，别在后腰像别着截寒冰。
灶房门“吱呀“推开。张大兵披着军大衣进来，见状挑了挑眉：“想通了？“
张卫国没答话，把剩下的“闷倒驴“一口闷了。
辣劲儿冲得他眼眶发热，却笑得畅快：“爷，给整点铁西瓜？“
老爷子嘴角一抽，从大衣内兜掏出个油纸包：“早备下了。59式手雷，比边区造够劲儿。“
“咋说，打算今天就开干？”
张卫国不慌不忙的攥了攥手中沉重的手雷，微微一笑道。
“不急，先找个地方给咱们家的神兽看看伤口去！”
“好！”
........
老林子雪壳子没膝深，小斑瘸着腿踩出两溜血窝子。
“哥，一会儿咱俩先进去，别让小斑吓着人家！”
“行！”
张卫国把棉袄裹在虎背上，自己就剩件窟窿眼儿的旧绒衣，冻得牙帮骨直打架。
“操，这老兽医住的是阎王殿啊？”
“这山路都走了十几里了，雪都他么出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李强拿侵刀劈开挡路的刺藤，冰碴子簌簌掉进脖领。
山坳终于现出个爬满霜的窝棚，烟囱却不见冒烟。
张卫国心头咯噔一下——这哪像有活气儿的地界？
雪粒子抽在脸上像砂纸蹭，张卫国赶忙拿胳膊护住小斑炸毛的脖颈。
那银白皮毛早已被血泥糊成绺，每走一步，后腿就抽搐着拖出深沟。李强在前头挥刀开道，老棉裤冻成两坨硬铁，刮过雪壳子哗啦作响。
“就这儿！”李强刀尖指向半坡。
歪斜的木板门“吱呀”裂开缝，探出颗顶着狗皮帽的脑袋。
“来看病的？”
张卫国直接把帆布子弹袋拍在门板上，黄铜弹壳叮当乱响：“用炮药当诊金，够不？”
“进来！”
窝棚里，酸菜缸混着草药味直呛鼻子。
张卫国和张铁山兄弟两人跟着进了屋，没有着急坐下。
“老先生，您这里给猫看过病没？”
那老兽医眼皮也没抬起来，不屑道。
“什么猫不猫的，但凡是喘口气的，管他是人还是牲口，老头子我都能治给你看！”
张卫国两人对视一眼。
看着老手一说话的语气，估计是稳了。
“那啥，我家的猫后腿让石头砸了一下，现在走路.......”
“带来！”
老兽医毫不留情的打断道。
张铁山见情况不是很明朗，赶忙打圆场道。
“那啥，我们这猫有点.....有点胖，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老兽医抬起头，皱了皱眉。
“你们少喂点吃的不行吗，有多胖啊？！”
张卫国只感觉豆子大的汗珠从脸上哗哗的往下流。
“得有个......三百来斤吧！！”
老兽医脸色猛然一变，看着两人，怒目圆瞪道。
“那他妈叫老虎！！！！”
........
老兽医哆嗦着点起煤油灯，昏黄光晕下，小斑伤口翻着白肉，碎骨碴子支棱出来。
老头枯手悬在虎腿上半寸，愣是不敢碰：“剜肉接骨…得用…用钢锯条！”
“老虎的骨头硬，没点硬家伙绝对弄不动！”
李强窜到院角抄起半截锯片：“早备下了！火酒擦擦就能使！”
话音未落，张铁山裹着风雪撞进来，肩头还扛着娜塔莎塞来的桦皮药匣子。
他一把夺过锯片在灶火上烤得通红，扭头啐道：“屁大点事！当年老子给营长取弹头用柴刀都成！”
小斑被三条麻绳捆在门板上，娜塔莎带来的伏特加全浇在虎腿上。
李强按着虎头吼：“兄弟忍住啊！”钢锯切进皮肉的嗤啦声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小斑浑身筋肉绷成铁块，喉咙里滚出闷雷般的低吼。
“镊子！”
老兽医满手是血，从烂肉里钳出块指头长的碎骨。
当助手的王磕巴缩在灶台后念叨：“造孽啊…山神爷要降罪的…”
张卫国把胳膊塞进小斑嘴里：“小斑咬我！小心别崩了牙！”
虎牙深深陷进他小臂，血珠子顺着银白毛发往下淌。
老兽医指尖翻飞，汗珠子砸进伤口滋啦作响，钢针如蝴蝶般穿着麻线在皮肉间穿梭。
最后一针收线时，小斑幽蓝独眼里的凶光终于褪去，疲惫地蹭了蹭张卫国血糊糊的手背。
张家火炕烧得滚烫。
徐若琴把家里三条棉被全压在小斑身上，那虎崽子瘫成张银白色毛毯，只露出缠满绷带的粗腿。
张大兵拎着军用水壶进来，瞅见孙子正用苇管给老虎喂肉汤。
“惯得没样！”老爷子踹了脚炕沿，“屯里人喝糊糊，它倒吃上小灶了？”
张卫国头也不抬：“爷没见它替屯子挨的那尾巴？”
舀汤的铝勺碰得搪瓷盆叮当响。窗外飘来李强破锣嗓子的吆喝：“卫国！整着冻梨没？给咱虎兄弟润润嗓子！”
腊月风刮得窗纸噗噗响，屋里却暖得人冒汗。
小斑忽然抻直脖子，湿漉漉的鼻尖顶开棉被缝隙，幽蓝眼瞳锁住房梁——那儿挂着条油亮的鳄鱼尾，正是它半月前咬断的战利品。
徐若琴把烘热的砖头裹上破布，塞进虎肚皮下。
小斑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硕大脑袋一歪，沉沉压住张卫国盘坐的腿弯。棉油灯芯啪地爆出朵灯花，映得虎须上的霜晶亮如银针。
天蒙蒙亮时，张铁山踩着雪壳子来换药。
刚解下血痂粘连的绷带，屯西头突然炸起三声枪响——那是民兵示警的暗号！
小斑猛地昂头，带倒搪瓷盆的热汤泼了张铁山满裤裆。
“消停！”
张卫国按住虎头，自己却抄起倚在炕沿的五六半。枪管刚探出窗户，就见二嘎子连滚带爬冲进院：“河套！铁背鳄的印子…比碾盘还宽！”
冰河上朔风卷着雪沫子，两道海碗粗的爬痕碾碎冰层直通对岸。
张卫国蹲在痕迹旁，指尖捻起星点腥臭粘液。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小斑竟拖着伤腿跟来了，绷带在雪地上刮出血线。
“胡闹！”张铁山追上来要抱虎，却被小斑拉的差点摔倒。
张卫国忽然把五六半甩上肩，冰碴子在他下巴凝成青霜：“铁山叔，给炮管喂独头弹。”
他反手揉着小斑颈毛，“这回不用你扑杀，闻着味就成。”虎尾在雪地扫出扇形，绷带缝隙里露出新生的嫩肉。
深潭咕嘟冒起血泡时，小斑颈毛陡然炸开。
张卫国枪托抵肩的瞬间，小斑的咆哮已如炮弹般轰进雾凇林——百兽之王的战吼撞上山崖，震得树叶簌簌如雨落。
那吼声在林子里撞出回音，张卫国枪托抵住肩窝，冰凉的铁疙瘩隔着棉袄硌进皮肉。
“哗啦！”磨盘大的鳄鱼头冲破河面，黄眼珠子还糊着河泥。
小斑瘸着前腿往前一蹿，绷带刮在冰棱上洇出血迹。张卫国心尖像被虎牙叼住，吼声劈开风雪：“趴下！”
铁背鳄的尾巴比老榆树还粗，挂着冰碴子横扫过来。灰阎王却抢先扑出，血盆大口咔嚓咬住鳄尾！骨头碎裂声听得人牙酸，铁背鳄疼得在冰面上打滚，压塌的冰窟窿里又冒出三颗狰狞头颅。
“操！捅了王八窝！”
李强的老洋炮喷出铁砂风暴，打得冰面火星四溅。
张铁山红着眼装填土炮，炮管杵进雪堆才没被后坐力掀翻。
霰弹轰在鳄群背上像爆了铁蒺藜，最壮的铁背鳄却被激得人立而起，卡车头似的脑袋直撞过来！
小斑突然化作银白闪电。伤腿猛蹬冰面时绷带迸裂，它却精准扑上鳄鱼左眼，虎牙穿透鳞甲直插颅骨！
铁背鳄的嘶吼震得冰河开裂，张卫国趁势扣动扳机——子弹顺着虎牙撕开的豁口钻进脑浆，鳄鱼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进冰窟。
硝烟裹着血雾弥漫开来。小斑叼着块滴答粘液的鳄鱼皮落在张卫国脚边，喉咙里发出邀功般的呼噜。
张家院里飘着煮虎骨的药香。张铁山把刮净的鳄鱼皮绷在木架上，娜塔莎正往上抹盐粒子。小斑趴在新絮的干草堆里，徐若琴拿热毛巾给它焐伤口。
“轻点！”张卫国瞪眼，“刚长新肉芽儿！”
徐若琴把毛巾砸他脸上：“有本事你来！”
炕柜顶的广播喇叭滋啦响起赵刚的破锣嗓子：“县里通知！狩猎队后天带火焰喷射器进山，咱屯出十个壮劳力带路…”
张大兵摔了茶缸子：“扯犊子！没他们老子照样端窝！”他薅起鳄鱼尾巴扔给李强，“剥条腱子肉，今晚炖酸菜！”
灶膛火苗舔着铁锅沿。
张卫国蹲在草堆旁，看小斑用牙撕扯风干的鳄鱼肉。
月光照在虎头新生的绒毛上，银亮如初雪。屯口突然传来引擎轰鸣，两道雪亮车灯刺破夜幕——县里吉普车提前到了。
车门甩出双锃亮皮靴，狩猎队长捏着张电报纸冷笑：“老首长，省里说您私调部队…”
“放你娘的屁！”张大兵把剔骨刀剁进砧板，“老子带个几百人部队出来玩，还轮得着你们管？！”
“嘿嘿嘿，您看您这脾气，我这不是和您闹着玩呢吗？”
小斑忽然支棱起耳朵。
幽蓝眼瞳越过争吵的人群，钉死在老林子方向。
冰河上游，隐约传来幼鳄尖细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