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上,雾气渐薄。
周瑜站在旗舰“定江”号的顶层甲板上,凭栏远眺。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儒袍,外罩软甲,腰悬长剑,长身玉立,风姿卓然。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袂与额前的一缕长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神情淡然,仿佛眼前这支即将吞噬夏口的庞大舰队,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观景客。
身侧,老将黄盖手按刀柄,看着远处被朱然舰队纠缠住的数十艘黑色小船,眉头紧锁。
“都督,这些荆州水鼠,当真滑溜。朱然将军的蒙冲斗舰,竟一时奈何他们不得。”
周瑜没有回头,只是端起案几上的一杯温酒,轻轻呷了一口,酒液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清晨的几分寒意。
“黄老将军,你看那些小船,船身狭长,吃水极浅,船舷两侧有轮桨,无需帆桨便能疾行。此物,你以前见过吗?”
黄盖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闻所未闻。看其形制,不似我大汉所有,倒有几分像……百越之地那些蛮族的独木舟,但又精巧了百倍。”
“是啊,精巧了百倍。”周瑜放下酒杯,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能造出此等战船,又能想出这般以小股舰队袭扰侧翼、避实击虚战法的人,绝非庸才。看来,姜宇麾下,倒也有几个懂水战的能人。”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评价一盘有趣的棋局。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开胃的小菜,在江东水师这头巨兽面前,任何奇技淫巧,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黄盖见他胸有成竹,心中也安定了几分。都督用兵,神鬼莫测,既然他如此镇定,想必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破空之响,穿透了江面上的喧嚣。
紧接着,远处朱然的座驾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一面代表着副将身份的令旗,晃了晃,直挺挺地坠入了江中。
周瑜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猛地抓起身旁的千里镜,望向骚乱的源头。镜筒中,朱然的座-驾上一片混乱,一名将领打扮的人倒在血泊里,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箭。而更远处,右翼的芦苇荡中,一支规模更大的黑色船队,如鬼魅般冒了出来。
为首的那艘船上,一个身着黑色软甲的女子,正缓缓放下手中的一张赤红色长弓。
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身段,那挽弓的姿态,那在江风中飘扬的红色发带……
周瑜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那张弓,他认得。那是他当年亲手送给孙尚香的十八岁生辰贺礼,名为“火凤”,取自西域神铁,弓臂如火,举世无双。
是她。
竟然是她。
“砰!”
价值千金的铜制千里镜,被他一把捏得变了形,镜片碎裂的声音,细微却刺耳。
黄盖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他:“都督?”
周瑜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远方那个身影。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荒谬,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的情绪,如决堤的江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从容”的堤坝。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姜宇会派荆州名将文聘迎战,想过会是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典韦、许褚前来送死,甚至想过会是郭嘉亲自布阵。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第一个撕开他战阵,射杀他将领的人,会是孙尚香。
是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着“公瑾哥哥”,吵着要学兵法的刁蛮小妹。
是那个他看着长大,如今却嫁给了他头号大敌,并亲手将箭矢射向她“娘家”袍泽的……汉王夫人。
好,好一个汉王夫人!
周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燃起了两团幽蓝的火焰。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进了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传令朱然,收拢阵型,佯装不敌,向我中军靠拢。让他把右翼的空当,卖得再大一些。”
“都督,这……”黄盖大惊,“如此一来,那支敌军奇兵,岂不是能长驱直入,直军腹地?”
“我就是要她长驱直入。”周瑜的声音冷得像江底的寒铁,“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她早已是我的猎物。”
他转过身,对身边的传令兵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命,韩当将军,率第三舰队,从下游包抄,封锁敌军退路。”
“命,蒋钦、周泰两位将军,率‘解烦卫’所属斗舰五百,藏于左翼舰队之后,待敌军深入,立刻从中路穿插,将其拦腰截断!”
“命,所有楼船之上,准备火油、滚石、拍竿。听我号令行事。”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迅速地从他口中发出,原本因副将被射杀而略显慌乱的江东中军,立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重新高速运转起来。
黄盖听着这一连串的布置,心中骇然。都督这是要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将那支不足百艘的敌军奇兵,彻底碾碎在这长江之上。
“都督,那火攻……”黄盖忍不住提醒道,“那姜宇诡计多端,夫人她……她也深知我军战法,他们定然对火攻有所防备。”
“防备?”周瑜冷笑一声,他走到船舷边,看着下方翻涌的江水,“他们防的是明火,可防得住暗火吗?”
他伸出手,指向远处那些正在与朱然舰队缠斗的黑色小船。
“你看,他们仗着船速快,机动灵活,只骚扰,不恋战,打完就跑。像不像一群烦人的苍蝇?”
黄盖点了点头。
“若是你,想拍死这些苍蝇,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周瑜问道。
黄盖想了想,答道:“将其引入一处狭窄之地,令其无处可躲,再聚而歼之。”
“说得好。”周瑜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那片芦苇荡,就是我为她准备的‘狭窄之地’。”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早已命人,在沿江数里长的芦苇荡中,泼洒了大量的猛火油。那些芦苇,从根到梢,都已浸透。而且,我还让人在芦苇荡的下风口,藏了数十艘装满硫磺、硝石的‘发火车’。”
黄盖倒吸一口凉气。
猛火油,遇火即燃,泼在水上都能燃烧。而硫磺、硝-石燃烧起来,会产生大量呛人的毒烟。
寻常的火攻,烧的是船。
而都督的火攻,烧的是一片江,一片天!
“她以为她的‘踏浪车’不怕火,可船上的-人,怕不怕烟?她以为她的船快,可快得过顺风蔓延的火势吗?”
周瑜看着远处,孙尚香的舰队果然上当,在击退了朱然的佯攻后,正意气风发地朝着中军方向猛冲过来,其势如虹。
“传令,中军舰队,升起龙旗,擂鼓助威,做出决战之势,引她入瓮。”周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从江东中军的旗舰之上传出,响彻云霄。一面巨大的、绣着五爪金龙的帅旗,缓缓升起。
孙尚香在“踏浪车”上,看到那面龙旗,看到那艘比周围所有战船都要高大华丽的楼船,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周瑜的帅船!找到了!
“全军听令!目标,敌军帅船,凿穿它!”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马当先,率领着百艘“踏浪车”,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朝着周瑜帅船的方向,笔直地射了过去。
她看到,前方的江东水师阵型大乱,似乎被她的突击吓破了胆,纷纷向两侧躲避,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她看到,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她没有看到,在她舰队的两翼,在水下的深处,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她更没有看到,在她即将冲入的那片看似平静的芦苇荡上风口,周瑜的旗舰之上,一名令兵,正高高举起一面赤红色的令旗。
周瑜背对着那片战场,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酒。
他对着滚滚东逝的江水,轻声说道:
“香儿,别怪我。”
“这是战场。”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面赤红色的令旗,猛然挥下。
下一刻,数十支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江东舰队的后方射出,划过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那片沉寂的芦苇荡中。
轰——!
一瞬间,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