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袁军大营之内,却无半分宁静。
相较于郡城内胜利后的安眠,这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寂与压抑。篝火燃烧着,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苦涩的混合气息。巡逻的士兵脚步虚浮,眼神空洞,偶尔看向远处那座巍峨的城池轮廓,眼中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
他们的战神,败了。
主帅大帐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的寒夜还要冰冷。
颜良赤裸着上身,任由军医用滚烫的烙铁处理他肩胛骨上那道狰狞的箭创。
“滋啦——”
皮肉烧焦的声音在帐内响起,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颜良的身躯猛地一颤,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滚落,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那名年迈的军医手都在抖,小心翼翼地为他敷上药膏,缠上新的麻布。伤口处理完了,可他知道,这位将军心中那道伤,远比身上的箭创要致命得多。
“将军,伤口切不可再迸裂了,您……”
“滚出去。”
颜良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不带一丝温度。
军医不敢多言,躬着身子,与几名亲卫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颜良一人。
他缓缓伸出完好的右手,抚摸着左肩上那厚厚的绷带。那里,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剧痛,可这痛楚,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羞辱感的万分之一。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山谷中的那一幕。
那突如其来的大火,那神出鬼没的步兵方阵,那股让他失去理智的无名邪火,以及最后,那支仿佛来自九幽地府、洞穿了他所有骄傲的夺命冷箭。
他想不明白。
他纵横河北,大小百余战,何曾败得如此窝囊,如此不明不白?
他甚至没有看到李玄本人,就被对方用一种近乎戏耍的方式,击溃了他最引以为傲的铁骑。
“李玄……”
颜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将所有的失败,都归结于对方的卑鄙无耻,归结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
就在他沉浸在屈辱与愤怒之中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一名亲卫在帐外高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将军,主公派来的信使到了!”
颜良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让他进来。”
帐帘被掀开,一名身着冀州官吏服饰的信使,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丝毫同情或慰问,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在颜良赤裸的上身和肩膀的伤口上扫过,嘴角撇了撇,那份轻蔑,毫不掩饰。
“颜将军,别来无恙啊。”信使的声音尖酸刻薄,“主公听闻将军大胜,特派我前来犒赏三军。”
他说着“大胜”,脸上却满是讥讽。
颜良的拳头,在身侧猛然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信使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扔在案几上,仿佛扔的是一件垃圾。
“主公的亲笔手书,将军,请吧。”
帐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颜良死死地盯着那卷竹简,他知道,那里面写的,绝不会是犒赏,而是足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斥责。
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卷竹简。
撕开火漆,展开竹简。
袁绍那熟悉的笔迹,此刻却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他的眼中。
信上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毫不留情的怒火与失望。
信中没有一句关心他伤势的话,劈头盖脸便是痛骂他“轻敌冒进”、“有勇无谋”,将三千精锐断送于无名小卒之手,丢尽了河北将门的脸面。
袁绍在信中咆哮,质问他颜家的列祖列宗,是如何生出他这么一个“废物”!
颜良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为一种骇人的酱紫。他仿佛能看到袁绍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能听到他在冀州大殿之上,当着所有文武的面,将这封信的内容公之于众。
他仿佛听到了田丰、沮授那些谋士的叹息,看到了许攸、郭图等人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一生的荣耀,在这一刻,被这封信,撕得粉碎。
而信的末尾,是最后通牒。
“……限尔一月之内,必须攻下郡城,取李玄首级!若再败,休怪我军法无情,届时,提你项上人头,以谢河北!”
“咔嚓!”
颜良手中的竹简,竟被他生生捏得粉碎,竹屑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他却浑然不觉。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终于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一挥手,将面前的案几整个掀翻在地。
铜制的灯台、笔墨、地图,散落一地,发出“哐当”的巨响。
“李玄!!”
颜良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我颜良与你,不共戴天!!”
他将所有的羞愤,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了这个名字之上。
不是我无能!
是那李玄小儿太过奸诈!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若非如此,正面交锋,他三千铁骑,足以将那所谓的玄甲军碾成齑粉!
帐外的亲卫们听到这声怒吼,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冲了进来,却看到自家将军如同疯了一般的模样,谁也不敢上前。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退回冀州,再图后计吧!”一名副将壮着胆子劝道。
“退?”
颜良猛地回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名副生,“退回冀州?让我顶着一个‘丧家之犬’的名号,回去接受所有人的嘲笑吗?”
他一把抓起掉落在地上的佩剑,剑锋直指郡城的方向,声音嘶哑而决绝。
“我颜良的耻辱,只能用敌人的血来洗刷!”
“传我将令!”
他环视着帐内所有将校,一字一顿地吼道。
“全军就地扎营,砍伐林木,日夜赶制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投石机!有多少,给我造多少!”
“我要将这座城,围得水泄不通!”
“我要让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在恐惧之中!”
“我要让那李玄小儿,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将他的城墙,一块一块地拆掉!”
“我要将他,还有他城里所有的人,全部碾成肉泥!!”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充满了疯狂的恨意与不顾一切的决绝。
所有的将校都被他这副模样镇住了,他们知道,他们的主将已经疯了。
被袁绍的斥责信,被这场惨败,彻底逼疯了。
一个被打断了傲骨,又被逼上绝路的名将,将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破坏力,谁也无法预料。
颜良扶着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左肩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刚刚换上的绷带。
但他毫不在意。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帐篷的帷幕,死死地锁定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静默的城池。
他的脸上,再无半点名将的风采,只剩下一种近乎病态的狰狞。
李玄……
你不是喜欢用计吗?
这一次,我便不用任何计谋!
我就用这两万大军,用绝对的力量,将你连同你的城池,一起从这世上抹去!
我要让你知道,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你那些卑劣的伎俩,是何等的可笑!
他发誓,要将这座郡城,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