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二层,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毕剥声。
琥珀色的茶水在杯中升腾起袅袅热气,那股清苦的药香,仿佛有了实质,丝丝缕缕地钻入李玄的肺腑,让他因疲惫而有些混沌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明。
张机瑶的问题很平静,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看你气血充盈,脉象沉稳,并无病痛,为何而来?”
但李玄知道,这平静之下,藏着审视,藏着试探。
他捧着那只粗陶茶杯,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杯壁传来的温热,这温度,与他掌心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三天,他扛着锄头,顶着烈日,将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农夫,为的,就是此刻能坐在这里的机会。
他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回面前的矮几上。
“咚。”
杯底与竹制几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李玄站起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也没有为自己这三日的狼狈作任何解释。他只是整理了一下那件满是褶皱的布衣,然后对着眼前这位素衣女子,郑重其事地,深深地躬身一拜。
这个躬身,他弯得很深,几乎将头埋到了膝盖的位置,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立刻起身。
这是一个大礼。
不是下级对上级的拜见,也不是晚辈对长辈的请安,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身份色彩的请求,一种将自己放到最低位置的恳求。
张机瑶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她见过太多求医者,他们或跪或拜,但那些人的姿态里,总夹杂着功利、恐惧或是交易。
眼前这个男人不同。
他的动作里,没有半分的表演成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郑重。
“公子这是何意?”她放下了茶杯,声音依旧清冷,但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李玄缓缓直起身子,他没有去看张机瑶的眼睛,目光反而落在了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上,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三十里外那座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郡城。
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劳累和沉默,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在下李玄,并非为自己求医。”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来此,是为我麾下那数百名正在伤兵营里,苦苦挣扎的弟兄求医。”
“是为那满城刚刚从战火中得以喘息,却随时可能被一场瘟疫夺去性命的百姓求医。”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极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城中的伤兵营里,躺着近千名我的弟兄。他们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击退了十万敌军,保住了这座城,也保住了城里数万百姓的安宁。”
“他们是英雄。”
“可现在,这些英雄,却只能躺在草席上。许多人的伤口并不致命,也许只是一道刀伤,一处箭创。但因为没有足够的药材,更因为没有高明的医者,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伤口溃烂、流脓,在无尽的痛苦和高烧中,一点点被夺走生命。”
“我能斩下敌将的头颅,却救不了一个被钝刀划伤了手臂的士兵。”
说到这里,李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沉重与自责。他那双在田里劳作了三天,已经红肿不堪的手,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了。
张机瑶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的目光从李玄身上移开,落在了面前那盏摇曳的灯火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李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城里的百姓,虽然暂时安全了,但大战过后,尸横遍野,水源污浊,一场大疫,随时可能爆发。到那时,死的,就不是几百人,而是几千人,几万人。”
“我李玄,可以带兵打仗,可以安抚民心,可以规划政务,但唯独在‘生死’二字面前,束手无策。”
他终于转回头,目光直视着张机瑶那双清冷的眸子,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君主的威压,只有最纯粹的恳切。
“在下知道,神医隐居于此,不愿沾染世俗纷扰。”
“但医者仁心,生命无辜。”
“那些为了保护家园而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不该在胜利之后,死于无医无药的绝望。”
“那些刚刚逃离战火,期盼着能过上安稳日子的百姓,他们也不该在和平降临之后,死于瘟疫的肆虐。”
“李玄不才,愿以一郡之主的身份,在此立誓。只要神医肯出山,城中所有药材,任您调配;所有医者,听您号令。我只求您,能给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将士和百姓,一条生路。”
说完,他再次后退一步,对着张机瑶,又是一个长揖及地。
“为国为民,为这满城生灵,恳请张神医,出山相救!”
话音落下,整个竹楼,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像是一阵阵无声的叹息。
李玄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已经亮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不是权势,不是财富,而是那份他自认为最真诚的、为民请命的心。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将对方的身份抬到了最高。
他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眼前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他在赌。
赌她那颗被清冷外表包裹住的,是否还是一颗“医者仁心”。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的沉默,都像一块巨石,压在李玄的心头。
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掌心的刺痛感也愈发清晰,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等待一个回答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玄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掉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依旧清冷,像山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