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喧嚣,在李玄举起酒爵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这位年轻的郡城之主身上。火把的光芒在他身上跳跃,将他那身玄色常服映照得如同墨玉,深沉而内敛。
酒过三巡,宴席的气氛已经热烈到了顶点。将领们高声谈论着水上之战的惊心动魄,文官们则面带红光,畅想着郡城未来的富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此战大胜,诸君皆有功劳。”
李玄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论冲锋陷阵,张宁将军与麾下将士,当为表率;论百步穿杨,王武将军与神射营,居功至伟;论运筹帷幄,陈长史与诸位同僚,功不可没。”
他每念到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便会站起身,激动地举杯示意,引来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恭维。
张宁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武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陈群则抚着胡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李玄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若论此战首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首功,这是一个分量最重的词。它不仅代表着最高的荣耀,更代表着主公心中最认可的价值。
是将以弱胜强,正面击溃敌军主力的玄甲军?还是夜袭敌营,斩将夺旗的张宁将军?又或是那一箭定乾坤,射杀文丑的王武将军?
在众人或期待、或猜测的目光中,李玄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没有看向任何一位浴血奋战的将军,也没有看向身边的核心谋士。
他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庭院角落,那专为女眷们设立的席位。
那里,灯火稍显黯淡,与主场的喧嚣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坐着,一身素白长裙,与周围的锦衣华服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全场的目光,都跟随着李玄的视线,汇聚到了那个清冷如月的女子身上。
张机瑶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僵,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解和茫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庆祝杀戮与胜利的场合,自己会成为焦点。
“此战首功,当属军医官,张机瑶,张神医!”
李玄的声音,掷地有声。
一句话,让整个庭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将领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文官们抚摸胡须的手停住了,就连女眷席上的貂蝉和甄宓,眼中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一个医者?
一个甚至没有上过战场的女人?
首功?
这怎么可能?
在无数道或震惊、或不解、或质疑的目光中,李玄端着酒爵,亲自走下主位,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到了张机瑶的面前。
他没有在意那些臣属的反应,只是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因错愕而微微睁大眼睛的女子,声音温和却坚定。
“诸君或许不知,文丑十万大军,之所以在岸上不堪一击,并非天降神罚,而是军中早已疫病蔓延。”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而这场所谓的‘疫病’,也非天灾,实为人祸。是张神医,以一人之力,不眠不休三日,查遍左近所有水源,最终发现,是袁军饮用的河水上游,生长着一种微毒的水草,长期饮用,便会使人四肢乏力,如同大病。”
“也正是张神医,连夜配出解药,才让我玄甲军将士免受其害,更让我军能以此为契,一举定乾坤!”
李玄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将那场惊天大胜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第一次公之于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场看似神迹的胜利背后,竟还有这样一重内情!
原来在他们酣睡之时,这位看似柔弱的女神医,竟在为了全城的安危,做着如此重要的事情!
那些将领们眼中的不解,渐渐变成了敬佩。他们是武人,最是直来直去,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若非张机瑶,他们麾下的士兵,恐怕也会像袁军一样,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夫,任人宰割。
从这个角度看,张机瑶救下的,是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而陈群等一众文官,看向李玄的眼神,则更多了一层深深的敬畏。
主公此举,何其高明!
他不仅仅是在论功行赏,更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一种态度:在他李玄的治下,功劳,并非只在战场之上!无论是文臣的智谋,还是医者的仁心,亦或是工匠的巧技,只要能为这片土地做出贡献,就都值得最高的尊重与奖赏!
这比任何招贤令,都更能收揽人心!
李玄没有理会众人的心思,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干净的酒爵,亲自执壶,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斟满。
然后,他将这杯酒,郑重地递到了张机瑶的面前。
“这一杯,我代表玄甲军数千将士,敬你。”
“这一杯,我代表这满城数十万百姓,敬你。”
“请!”
张机瑶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手中那杯清澈的酒液,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出身医家,自幼受到的教诲便是“医者仁心,远离纷争”。她一直认为,世间种种杀伐,皆是掌权者的野心所致,而她要做的,只是救治那些被野心所波及的无辜之人。
她来到这里,是为了那半卷《伤寒杂病论》,是为了践行自己救死扶伤的道。
可现在,她所做的一切,却被冠以“首功”之名,放在了一场血腥战争的天平上,成了最重的那枚砝码。
她救人的手段,成了杀人的利器。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矛盾。
但……
她抬起眼,看向李玄。
他眼中没有丝毫利用或算计,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激。
他不像那些她见过的、只知争权夺利的诸侯。他尊重知识,信守承诺。他说,要为她寻来更多医家典籍。他说,要让她救万民于水火。
现在,他又说,要为她建一座天下最大的医馆。
“我李玄在此承诺,”李玄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传遍全场,“待我军休整完毕,便会在城中划出最好的地段,为张神医建一座‘杏林院’!广收门徒,研习医道,制备药材!我治下所有军民,皆可在此就医!”
“我希望,有朝一日,我李玄的土地上,再无百姓因病痛而死,再无将士因伤重不治而亡!”
他的话,让张机瑶浑身剧震。
天下最大的医馆……
再无百姓因病痛而死……
这不正是她,以及她世代为医的先祖们,毕生所追求的梦想吗?
可这个梦想,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实现。它需要权力的支持,需要金钱的投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并且愿意为此付出的统治者。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愿意。
张机瑶看着李玄那双深邃的眼眸,那片冰封了多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荡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忽然明白了。
乱世之中,想要独善其身,不过是痴人说梦。真正的医者仁心,或许不该是避世,而应是入世。找到一个能承载自己理想的强者,借助他的力量,将这份仁心,播撒到更广阔的天地。
她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酒。
她的指尖,冰凉而微微颤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李玄温热的掌心。
那温度,仿佛带着一股电流,让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张总是清冷淡漠的俏脸上,竟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多谢……主公。”
她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然后仰起头,将那杯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很烈,灼烧着她的喉咙,也仿佛点燃了她胸中的一团火。
李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医圣】,她的心,已经开始真正属于自己了。
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府外传来。
一名斥候装扮的士兵,快步冲进庭院,单膝跪地,声音急切。
“报——!主公!袁军大营,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