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卿,朕近来自问,于政事不可谓不用心,亦常思效仿上古圣王,修德政,惠黎民。”
“可为何……为何还有王庆这等奸猾之徒,不思感恩,反而聚众造反,乃至童贯征剿,竟遭此大败?莫非……朕之所行,仍有不当?或是这天意……不再眷顾朕躬?”
童贯的大败,让赵佶有一种努力后未见成效的委屈,特此招来王伦询问。
王伦看着这位陷入迷茫的皇帝,心知这是一个关键的引导时机。
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用一种平和而富有启发性的语气说道:
“陛下息怒,亦请勿疑天意。陛下励精图治之心,天地可鉴。然,治国如同医病,须得辨证施治,循序渐进,最忌……操之过急,用药过猛。”
“哦?用药过猛?此言何解?”赵佶被这个比喻吸引了。
“陛下,”王伦缓缓道。
“譬如一人,身染沉疴,元气大伤,气血两亏。此时若遇良医,必先以温和之药,徐徐进补,固本培元,待其体内生机渐复,脏腑调和,方能缓缓图之,祛除病根。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他话锋一转:“然,若见此病体虚弱,便心急如焚,不辨虚实,不察根源,径用虎狼之药,大补之剂,如人参、鹿茸一股脑灌将下去。”
“陛下试想,那虚弱之躯,如何承受得住这等猛药?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虚不受补,导致气血逆乱,阴阳失调,甚至可能引发高热、吐血等‘瞑眩’之症,看似病情加剧,实则是被药所伤!”
王伦观察着赵佶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将比喻引向朝政。
“治国之道,亦是如此。天下积弊已久,犹如病体。陛下近年来,心意是好的,推行诸多德政,欲效仿圣王,此乃‘进补’。”
“然,陛下可知,您这一道道旨意下去,到了州府县衙,到了胥吏手中,执行起来,却未必是那‘温和之药’。”
他具体举例道:“譬如,陛下欲轻徭薄赋以养民,旨意本是好的。但下面为了完成其他方面的考绩,或为了中饱私囊,可能会在别处巧立名目,盘剥更甚;陛下欲整顿吏治,肃清贪腐,本是猛药去疴。”
“但若操切而行,用人不明,查案不实,反而可能成为党同伐异、构陷倾轧的工具,使得官场人人自危,政务瘫痪。”
“此次淮西之乱,那王庆固然是奸恶之徒,但其能聚拢如此多亡命,难道与当地官吏平日盘剥过甚、使得民不聊生毫无干系吗?此即‘用药过猛’,或‘药不对症’,反伤元气之兆啊!”
王伦最后总结道:“故而,陛下,非是陛下不勤,亦非天意不眷。实乃是这‘病人’沉疴已久,需以‘温养’为主,‘调理’为先。”
“陛下当如最高明之医者,不仅要开出好药方,更要关注这药如何煎煮,如何服用,服后有何反应。需厘清吏治,选贤任能,使德政能真正如春雨般滋润百姓,而非成为层层加码的暴政。”
“待民心真正安稳,根基牢固,那些如王庆般的‘外邪’,自然无处滋生,即便生出,亦可轻易剿灭。此方是‘皇道’之正途,水到渠成之功。”
这一番“人生大病,用药忌猛”的比喻,深入浅出,将抽象的政治困境说得明白透彻。
赵佶听得怔住了,他回想起自己近来推行的一些政策,确实有些急于求成,下面报上来的都是“百姓欢欣鼓舞”、“四海升平”的颂圣之言,却从未有人像王伦这样,从“药效”和“病人反应”的角度,如此清晰地指出潜在的问题。
良久,赵佶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中的困惑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明悟与反思。
“听卿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赵佶喃喃道。
“是朕心太急了。只想着立竿见影,成就功业,却忘了这天下是需要慢慢调理的。”
他看向王伦的目光,更加倚重:“王卿真乃朕之诤臣、良师也!日后于朝政之事,卿若有见地,定要直言不讳!”
王伦躬身道:“臣不敢当,唯愿竭尽愚钝,助陛下成就圣王之道。”
却说王伦那番“治国如医病,用药忌猛”的论述,在朝堂之上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尤其是深深刺痛了以蔡京为首的利益集团。
蔡京执政多年,其党羽遍布朝野,许多所谓的“德政”、“新政”,经过他们之手,早已异化为盘剥百姓、巩固权势的工具。
王伦虽未点名,但那“用药过猛”、“下面胥吏巧立名目”、“成为党同伐异工具”等语,简直如同犀利的匕首,直指他们执政的弊端核心!
这无异于否定了他们多年的“功绩”,更威胁到了他们未来的权势。
一时间,蔡京一党的官员们对王伦可谓恨之入骨。私下聚会时,无不咬牙切齿:
“黄口小儿,安敢妄议朝政!”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他王济不是能言善辩,深得圣心吗?不是精通奇技淫巧,甚至还有‘起死回生’之术吗?那就让他去试试真正的刀兵之事!”
很快,一场针对王伦的阴谋在暗流中酝酿。
这一日的常朝之上,议及淮西败局及后续剿匪事宜时,蔡京一党的一位言官率先发难:
“陛下,王济先生学究天人,深谙治国安邦之道,前番‘重病缓治’之论,实乃至理名言,令臣等茅塞顿开。然,如今淮西王庆逆焰嚣张,童枢相又……又身体不适。”
“国难思良将,王先生既有如此大才,何不请其出马,前往淮西宣抚、参谋军务,以其智慧,辅佐大将,必能早日勘定乱局,亦可验证其‘温养调理’之说于实务是否可行。此乃人尽其才,亦显陛下用人不拘一格之明!”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心为国举贤。紧接着,又有数名官员出列附和,纷纷称赞王伦之能,认为让其接触军务,方能大展所长。
甚至连与王伦有隙的童贯,也暗中推动此事。
童贯恨极了西门庆,也迁怒于指出北伐需谨慎的王伦,他巴不得把这个“能言善辩”的书生推到淮西那个烂摊子去,让他尝尝兵凶战危的滋味,最好也栽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