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校尉此刻心中忐忑,既想立刻上前拜见吴王,又不敢越过纹丝不动的王玉瑱抢先一步。
这些世家公子的脾性最是难测,他生怕一个举止不当,便同时得罪了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王氏郎君与楼上的亲王。
王玉瑱略一沉吟,未多言语,便抬步径直向酒楼内走去。
楼内的食客皆是机敏之辈,见状纷纷悄然结账离去,不过片刻,原本喧闹的酒楼一层便安静下来,只剩掌柜与伙计垂手侍立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
二楼雅间,此刻唯余三人:吴王李恪,王玉瑱,以及那进退维谷、额角见汗的校尉。
街心处,那华服男子仍僵立原地,捂着脸上渗血的鞭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项方则如磐石般静立在王梓伊身侧,沉默却不容忽视。
李恪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下暗自权衡。
那跋扈公子自称京兆韦氏,多半不假。韦挺如今不仅是魏王府的重要谋士,近来更有风声传出,父皇有意擢升其为刑部尚书,圣眷正浓。
而王家这边,虽有大郎王崇基新任吏部侍郎,显示陛下对王氏的恩宠未衰,但家主王珪毕竟已致仕归隐,太原王氏在朝中的顶梁柱,眼下确乎只余王崇基一人,声势较之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思忖既定,李恪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先将王玉瑱与那校尉请入座中,说了几句“久仰酒谪仙雅名”、“今日巧遇实乃缘分”的客套话。
寒暄过后,他语气转为商榷,目光诚恳地看向王玉瑱:
“王兄,今日之事,小王全程目睹,孰是孰非,心中了然。那韦家子行事孟浪,出言无状,确该惩戒。不过……”
他话锋微转,姿态放得颇低说道:“念其年轻气盛,或是一时糊涂,能否请王兄赏小王一个薄面,此事就此揭过?稍后,我必令其向楼下那位姑娘郑重赔罪,如何?”
王玉瑱闻言,心思电转,顷刻间便明了这位吴王殿下的盘算。
论血脉,他非嫡非长;论势力,在诸皇子中亦非最显。其处世之道,恐怕便在于“平衡”与“不沾”,对谁都不得罪太甚,方能保其亲王尊位,最不济也能做个富贵闲王。
今日他看似出面调停,持中公允,但话里话外,息事宁人的对象,分明是那主动挑衅的韦家纨绔。
“这是瞧着我王氏如今在朝中锋锐渐敛,分量不如从前了?”王玉瑱心下暗忖,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执起茶杯,浅啜一口,方才放下。
抬眼看向李恪时,脸上仍带着惯有的浅笑,拱手道:“吴王殿下亲自开口,这份面子,王某岂敢不给?”
李恪面色稍缓。
然而王玉瑱紧接着话音一转,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持:“只是,殿下或许有所不知。楼下那位姑娘的父亲,乃我至交。”
“前番韦家某些人的所作所为,王某已给过教训。如今旧事未远,韦家子弟却仍敢当街欺凌其女。
若我王氏此番轻轻放过,忍气吞声,岂非令家门蒙羞,让天下世家勋贵笑我太原王氏无人,可随意折辱?”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姿态闲雅,语气却已疏离:“今日王某尚有他事待办,不便久留。殿下美意,心领了。告辞。”
说罢,竟不再多言,对李恪微微一揖,转身便向楼下走去,步履从容,丝毫未见迟疑。
留下雅间内的李恪,脸上的温润笑容微微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与深思。
他未曾料到,这位“酒谪仙”竟如此干脆地拒绝了他这看似两全的调解方案,态度之鲜明,毫无转圜余地。
一旁的那名校尉,更是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叫苦不迭。
自己为何非要跟上来?卷入这等神仙打架的场面,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只怕日后想起来都要做噩梦!
李恪到底是皇家子弟,很快敛去异色,恢复平静。
他看向那面色如土、抖如筛糠的校尉,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抚慰的力量:“无妨,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不必惶恐。且先退下吧,安心办你的差便是。”
“多、多谢殿下开恩!卑职告退!”校尉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雅间,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雅间内,只剩李恪一人。
他缓步踱至窗边,目光投向楼下,指尖轻叩窗棂,眼神幽深,目送王玉瑱下楼。
只见这位“酒谪仙”先走到王梓伊车前,低声说了几句。那女子福身一礼,神色间忧惧渐消,复又归于沉静,随后便登车离去。
王玉瑱与项方亦回到自家车驾,自始至终,未再看那僵立街心、面如死灰的韦家纨绔一眼,仿佛那人只是路旁一块碍眼的石头。
车驾轻驰而去,只留下那华服公子独自在渐起的晚风中,捂着伤处,身影狼狈。
李恪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随即也结清酒资,下楼返回吴王府。
府门外,早有内侍垂手恭候多时,见他归来,急忙上前低声道:“殿下,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见驾。”
李恪心中一凛,面上却未露异色,只点了点头:“知道了,带路。”
不多时,李恪已步入甘露殿。殿内灯火通明,李世民正伏案批阅奏章,闻听脚步声,头也未抬。
“儿臣拜见父皇!”李恪依礼参拜。
“恪儿来了,”李世民这才搁下朱笔,抬首笑道,“坐吧,待朕批完这最后一本。”
李恪依言在下首锦墩坐了,静静等候。殿内只闻翻阅纸张与朱笔书写的沙沙声。
约莫一盏茶功夫,李世民终于合上奏本,端起手边的温茶饮了一口,目光投向儿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这小子,今日可是做了回‘热心人’,却怕是两头不讨好,反要得罪人了。”
李恪闻言,眉头微蹙,不解中带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窘迫:“父皇何出此言?儿臣见街头争执,只想息事宁人,化解干戈,怎会反倒得罪人?”
“哼,跟你老子还装糊涂!”李世民笑骂一句,随即敛了笑意,目光变得深邃。
“你若真心只想平息事端,居中调停便是,何须话里话外,暗偏向那韦家子弟?恪儿啊……”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走到李恪面前,语气转为教诲,也带着几分无奈:“你文武兼备,才具是好的,只是这朝堂政局里的人心掂量、势力权衡,火候还差得远。”
“朕来问你,你可是觉得,太原王氏自王珪致仕后,朝中已无擎天支柱;又听闻朕有意让韦挺出任刑部尚书,韦氏圣眷正隆。
两相比较之下,便想卖韦家一个人情,对那王家二郎说出那番‘揭过’之言,是也不是?”
李恪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目光穿透了所有心思,在父亲了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一时语塞,只得低下头去。
“唉,”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父亲对儿子的点拨。
“恪儿,你需记住,世家大族真正的根基,从来就不全在朝堂之上。你看那琅琊王氏,如今在政事堂里,可还有一言九鼎的重臣?没有。
但在江南,在那片土地上,有人敢说一句琅琊王氏已然没落吗?依然没有。”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你日后就藩,治理一方,务必要明白这个道理。要与当地的世族豪绅打好交道,明面上是君臣,私下里是守望。
到了紧要关头,这些盘根错节的乡土势力,往往比一纸调令更能保境安民,甚至……助你渡过难关。”
言罢,李世民走回御案,取过一份早已备好的黄绫圣旨,示意侍立一旁的张瑾递给李恪。
“拿着。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崇仁坊,到王珪府上,宣读这份册封恩赏的旨意。见了叔玠公,态度要恭敬,将今日之事原委坦诚说明,赔个不是。这等小事,以他的胸襟,不会与你一个晚辈计较。”
李世民顿了顿,又道,“出宫前,记得去你母妃宫里请个安,她近日惦念你。去吧。”
李恪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点破算计的羞愧,也有对父亲深谋远虑的敬畏,更有一丝对未来就藩命运的隐约感知。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父皇也请早些歇息,保重龙体。儿这便去母妃处问安,告退。”
看着李恪挺拔却略显沉重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李世民静立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多好的孩子啊,文韬武略,样样拿得出手,性情也敦厚……可惜,真是可惜了……”
侍立在侧的内侍张瑾,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泥塑。
唯有殿角的铜漏,发出均匀而冰冷的滴答声,计量着这深宫里无声流淌的时光与不可言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