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褪尽时,震喉岭的晨雾裹着土腥气漫上来。
明教残部的影子仍叠在废墟上,像被晨露粘住的纸片——有人蜷在半截砖窑里,膝盖抵着下巴;有人瘫坐在焦黑的灶台上,手指无意识抠着砖缝里的草茎;最边上那个年轻旗使,昨日还攥着空碗发抖,此刻竟把额头抵在碎陶片上,陶片割破皮肤的血珠滚下来,在泥地上洇出个暗红的逗号。
林晚儿蹲在母灶前,铜勺敲了敲灶口。
火星子“噼啪”迸出来,却只舔了舔新添的干柴,便恹恹灭了。
她想起昨夜在窑顶望见的情景:这些人爬出地洞时,连呼吸都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怕惊醒被元军屠村时的哭号?
怕惊醒被断粮令饿得啃树皮的羞耻?
怕惊醒自己早就死在某个雪夜、此刻不过是具会喘气的空壳?
“你烧的是锅,他们烧的是心。”
沙哑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林晚儿回头,见田三婆正用围裙兜着个青陶坛,坛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像老树皮上的沟壑。
腌菜铺东主的市侩气褪得干干净净,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层水光,“这是哭墙灰,三十年前百姓跪哭明教英烈时,香灰混着泪水结成的。”她揭开坛盖,指尖蘸了点灰,轻轻撒在母灶四周,“他们不是不想走,是不敢信——信自己还配吃一口热饭,信有人肯为他们守着灶火。”
林晚儿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忽然想起昨夜赵小角贴在锅底的小脸,那孩子说看见自己烤红薯的影子——原来不是锅在映人,是人心在找光。
月上柳梢时,田三婆的腌菜缸“吱呀”响了声。
林晚儿掀开门帘,正见她往石臼里倒糙米,石杵砸在米上的闷响里,混着细碎的灰末——是各户百姓送来的灶灰,有的沾着江南梅雨季的潮,有的裹着塞北的沙粒,还有一把混着岭南木樨香,是罗一刀从鱼羹摊的老灶膛里刮来的。
“捏成拇指大,叫还魂糍。”田三婆把揉好的米团塞给围过来的孩子们,“莫说话,沿地窖口放。跪直了,像给自家祖宗上供。”
赵小角捧着装米团的竹篮,九岁的小丫头睫毛上挂着星子,她抬头看林晚儿:“晚儿姐,他们要是不吃咋办?”
“吃不吃不重要。”林晚儿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额发,“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有人蹲在这儿,替他们守着这口热乎气。”
地窖口的青石板被露水打湿了。
赵小角跪下去时,膝盖沁进凉意,可手里的米团是暖的,还带着田三婆掌心的温度。
她把第一个米团放在瞎眼老卒脚边,老卒的盲杖“笃”地敲在石板上,惊得她缩了缩脖子。
可那老人摸索着捡起米团,指腹反复摩挲表面的纹路,突然浑身剧颤,米团“啪”地掉在地上。
“是……是我娘的手温。”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哑得像破风箱,“那年我饿得说胡话,娘把最后半块饼焐在怀里,塞给我时,饼皮上还留着她的掌纹……”
夜更深了。
林晚儿躲在断墙后,看影影绰绰的身影从地窖里摸出来。
有人捡起米团时指尖发颤,有人把米团贴在脸上蹭了又蹭,还有个年轻小子咬了一口,突然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像筛糠——他怀里掉出半截红布,在月光下泛着旧旧的暖,是女人做的肚兜。
第三日清晨,母灶旁的空碗堆成了小山。
林晚儿蹲下去,捡起最边上那只,碗底沾着点没擦净的米渣,混着半片烧糊的纸灰——是件旧衣的碎片,布纹里还留着皂角香。
她抬头望去,废窑前的空地上,原本蜷缩的身影坐直了些,有人开始用枯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灶膛,有人把捡来的碎陶片拼成小碗模样。
“他们在等告别。”罗一刀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十口破锅,“等和那些没熬过寒冬的人,和被抢走的灶火,好好道个别。”
林晚儿突然懂了。
她命陈皮孙扛来百尺白布,铺在废窑前的空地上;又让罗一刀支起十口破锅,每口锅里只添清水,再撒进百姓送来的灶灰、旧围裙布角、断筷子——这些东西被裹在油纸里送来时,有人写“这是我家最后一点烟火”,有人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灶膛。
水沸了。
蒸汽裹着灶灰升起来,在白布上凝成斑驳的水痕。
林晚儿望着那片水痕,突然想起田三婆说的“灶脉”——原来不是砖垒的灶,是千万家灶火串起来的线,断了又连,连了又断,却总在最暗的时候,漏出点光。
她摘下腰间的“乙巳试一号”残片,那是母亲留下的古灶碎片,边缘还带着烧红时的弧度。
当残片沉入中央那口锅时,风突然大了。
白布被吹得猎猎作响,水痕在风中晃动,竟渐渐显出轮廓——是一群人跪着的影子,头抵着头,背靠着背,像一堵会呼吸的墙。
“妈,我不是要替你完成什么。”林晚儿望着那片影子,声音轻得像句叹息,“我是来告诉他们——火,从来就没灭过。”
风里突然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林晚儿转头望去,山坳口腾起片黄尘,隐约能看见铁盔上的反光。
罗一刀的手按在鱼羹勺上,指节发白:“是铁膳盟的细作。”
田三婆的腌菜坛“咔”地裂了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