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将至,北岭的稻穗初黄,风过处,金浪翻涌,本该是农人脸上绽出笑意的时节。
可就在昨夜,三道急报如寒鸦扑面而来——断渠、焚苗、毁埂。
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沈清禾站在信碗堂井畔,望着铜印投下的幽蓝虚影,五州疆域图上,原本闪烁着希望微光的几处粮田节点,此刻已被猩红覆盖。
她彻夜未眠。
炭笔在粗麻纸上沙沙作响,《五州灾田分布图》被重新勾勒,三条断裂的水脉如同伤口般横贯南北。
她的指尖停在三个关键点上:云阳渡口、青石堰、白露仓。
皆是朝廷南粮北运的咽喉之地,如今却被悄然截流。
地下渠道暗涌,废弃仓廪频现异动,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手,正一点点掐住百姓的咽喉。
陆时砚披着旧袍走来,肩头还带着夜露湿气。
他站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地图上,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他们不只怕你种出粮食……更怕你说出真相。”
沈清禾抬眼看他,烛火映照下,她眸子深如古井。“真相是什么?”
“是这天下早已饿殍遍野,而官仓仍满;是所谓天灾,不过是权贵借刀杀人。”他顿了顿,袖中手指微微收紧,“你让荒地生粮,等于揭了他们的皮。”
话音未落,屋檐一声轻响。
黄狸跃下,通体雪白的毛被夜风吹得微颤,口中叼着一片焦黑纸屑。
沈清禾接过,指尖一触便知——这是从公文火漆封印中抢下来的残片。
半枚朱印尚存轮廓,隐约可见“司仓”二字。
她盯着那残印良久,忽然笑了。
笑得极冷,也极静。
提笔蘸墨,她在墙边竹板上写下一行大字:“那就让天下人亲眼看看,谁在饿死百姓。”
翌日清晨,鼓声震天。
萧景行率差役立于山道口,玄色官服衬得面容肃穆。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士绅,个个面色惶然,陈九公更是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求大人带走禾娘子!不然旱魃不退,瘟疫还要再来!”
人群骚动起来,有妇人抱着孩子后退两步,低声啜泣:“她能让牛活、让水出、让雨来……莫非真是妖女?”
议论声如潮水般起伏。有人敬畏,有人恐惧,更多人茫然无措。
沈清禾却从信碗堂缓步而出,一身粗布裙裾,发间无饰,唯腰间挂着那枚青铜仓廪印。
她看也不看萧景行,只对铁穗使了个眼色。
少年队迅速行动,封锁讲台四周,长矛斜指地面,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而后,她亲自命人抬出土伯公共用的青铜祭鼎,沉重的三足鼎置于高台中央,嗡鸣之声似与地脉共鸣。
风卷起她的衣角,她抽出随身短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划破掌心。
鲜血滴入鼎中清水,溅起一圈涟漪,殷红缓缓晕开。
“若我沈清禾有半分私心,贪财害民,妄图惑乱人心——愿此血化脓溃烂,永世不得耕种!”
全场死寂。
连萧景行都不由后退半步。
他看着那滴血在水中散开,竟隐隐泛起一丝金芒,仿佛与某种古老力量产生了呼应。
他的手指悄然抚过袖中密令,心头震动:这不是装神弄鬼,这是……真有其事。
第三日,全村停工。
百口大锅架起,炊烟袅袅升腾。
沈清禾命人将空间里最后一批“活种”米混入陈年糙米,熬煮成一大锅浓稠米粥。
米粒晶莹,香气十里可闻。
她立于高台,朗声道:
“这一锅饭,不吃白给的恩,只吃自己种的命。今日谁能背一句《耕织谣》,便可领一碗粥;能说出三种抗旱作物者,再加一勺豆酱。”
百姓先是迟疑,继而踊跃。
孩童背诵,老农争答,场面由混乱渐归秩序。
原来救济,也可不必施舍。
当夜,月升中天。
老祭师拄杖登坛,按古礼设“五谷告天祭”。
五方谷盘陈列,黍稷稻麦菽依次安放,香火缭绕,祷词低吟。
整个信碗堂陷入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
沈清禾悄然取出空间最深处封存的最后一滴灵泉残液。
它已无法催熟作物,却仍含天地共鸣之韵,是她从未舍得动用的底牌。
她将那一滴水,轻轻注入主灶柴心。
火光骤然一跳,竟泛出淡淡青蓝。
她走上高台,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清越如钟,穿透夜风:
“我非谷母,不过一耕田人。若说有神——那神便是这双手、这把锄、这不肯低头的心!”
话音落下,她将青铜仓廪印插入祭坛中央凹槽。
刹那间,大地轻颤,仿佛沉睡的地脉被唤醒。
一声低沉的嗡鸣自地底深处传来,如远古巨兽在梦中呼吸,震得人脚底发麻。
沈清禾只觉识海轰然炸开,一股浩瀚而温润的力量自灵泉残液中奔涌而出,顺着她的经络直冲四肢百骸。
那是“月下同熟”的共鸣——不是她一人之力,而是千亩荒田、万株稻禾,在同一刻响应了这滴天地精粹的召唤。
十里之外,三片曾因早霜冻伤而奄奄一息的灾田骤然异变。
原本枯黄卷曲的稻叶猛地舒展,茎秆挺立如剑,稻穗由青转金,仿佛有无数细碎星子从天穹洒落,汇成一道无声流淌的光河。
一夜之间,抽浆灌粒,谷粒饱满如珠玉,风过处,金浪翻涌,竟比最丰年的收成还要壮硕三分。
与此同时,信碗堂上空炊烟袅袅,百锅粥香随风扩散,浓郁米香中隐隐透出一丝清灵之气。
老妪倚门咳嗽多年,此刻猛然一窒,随即深吸一口气——肺腑通畅,久积的浊痰竟自行化解;瘫卧床榻七年的瘸腿汉子忽然挣扎起身,颤抖着扶墙站稳,双目含泪,口中喃喃:“我能走了……我真的能走了……”孩童围锅嬉闹,笑声清亮,连空气中都浮起一层淡淡的金色薄雾,映照得整座村落宛如仙境。
小萤躲在人群后,指尖抠紧衣角,泪水止不住滑落。
她看见的不只是复苏的田野、痊愈的乡民——她看见沈清禾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透明,仿佛化作一条无形根系,深深扎入大地血脉,光芒顺着她的指尖流向每一株稻禾,每一块干涸的土地都在啜饮这份生机。
那一刻,她不再是女人,也不再是农妇,而是土地本身,是五谷之魂的化身。
万籁俱静,唯有风拂稻浪,沙沙作响,似天地低语。
萧景行站在高台边缘,脸色苍白如纸。
他手中紧握御赐佩剑,本为镇压“妖女”而来,此刻却觉剑身滚烫,几乎握不住。
他抬头望向那道立于祭坛之上的身影,粗布裙裾猎猎飞扬,掌心血痕未干,眼神却坚如磐石。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皇帝冷笑:“若真有神迹,也是乱世之兆。”
可眼前这一切,何尝不是乱世中的唯一生机?
他缓缓屈膝,单膝跪地,将佩剑剑尖插入泥土,动作庄重如祭礼。
“此非妖术,”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乃仁术也。”随即转身,对身后文书沉声道:“奏本加一句:‘民之所向,即天意所归’。”
远方京城,御前灯火未熄。
一道密报送至龙案,纸页微颤:“西南七县百姓自发立‘禾娘生祠’,以陶碗盛新米供奉,香火不绝,称‘一碗饭,一条命’。”
而此刻,沈清禾倚在井栏边,掌心血痕尚未结痂,识海忽响起古老低语——
“仓廪司启,福泽天下。”
她抬眼望去,乌云裂开一线,晨曦倾泻而下,正落在新生的稻穗上。
金芒流转,如泪如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