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烈酒。
人是醉人。
小乙只觉得自己的神魂,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攥住,拖着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醉到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天光已至晌午。
头颅里像是住进了一个铁匠,正抡着大锤,不急不缓地敲打着他的脑壳,一声一声,嗡嗡作响。
他晃了晃脑袋,那锤声便愈发沉闷了。
入眼处,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身下的床榻,铺着一张不知名的厚实兽皮,绒毛温暖,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与草木混合的气味。
身上盖着的,也是织工繁复的锦被,厚重得像是北地的雪。
四壁悬挂的,尽是兽角、狼牙、鹰羽制成的饰物,粗犷,野蛮,又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悍的生机。
这屋子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绝非寻常客房能比。
小乙挣扎着,想要回忆起昨夜的点滴。
记忆却如一面被砸碎的铜镜,只剩下些许锋利的残片。
南宫桀那不容置喙的笑声。
红菱那低头一瞬的娇羞与欢喜。
还有拓拔源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以及脸上那道狰狞如蜈蚣的刀疤。
再往后,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自己是如何回到这张床上的。
酒后可曾有过什么失态的言行。
一概不知。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小乙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恐惧。
他挣扎着坐起身,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处,一股撕裂般的痛感猛地传来。
也正是这一阵剧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混沌的神思瞬间清明了几分。
“啊……嘶……”
他口中下意识地溢出一声痛哼。
这声音不大,却惊动了门外守着的人。
“敢问赵大人,可是醒了?”
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传来,恭敬,却也疏离。
“嗯,醒了。”
赵小乙应了一声,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房门应声而开,并非一人,而是三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神情肃穆,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端着铜盆,搭着布巾。
“伺候赵大人洗漱。”
那男人只淡淡吩咐了一句。
“是。”
两名侍女应声上前,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练。
这是赵小乙生平第一次,被女子如此贴身服侍。
他浑身僵硬,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不用,我自己来便可。”
“赵大人,您别动。”
为首的男人微微躬身,语气依旧恭敬,话里的意思却不容辩驳。
“您是我王府的贵客,理当由她们伺候。”
“贵客”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是在提醒赵小乙他如今的身份。
赵小乙便不再动了。
他任由那两双陌生的手为自己擦拭面颊,梳理乱发,像一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洗漱完毕,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北地袍服,质料上乘,样式却与赵国的大相径庭。
赵小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到了极点。
随后,在那男子的引领下,他走出了房门。
穿过挂着兽皮壁毯的廊道,来到厅堂。
南宫红菱早已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仿佛一朵在冰天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她听见脚步声,回眸一笑,那笑意里,再无昨日的羞怯。
“酒量不错嘛!”
她开口,带着一丝熟稔的调侃。
小乙拱了拱手,微微垂下眼帘。
“让姑娘见笑了,小乙实在是不胜酒力。”
“快来吃饭吧。”
红菱却不管他这套赵国人的虚礼,几步上前,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饭桌旁拽。
她的手很暖,力气也比他想象中要大。
“姑娘,昨日……”
赵小乙想问问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后不许叫我姑娘。”
红菱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娇嗔。
“我叫南宫红菱,你可以叫我红菱。”
她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有三了。”
“那你比我大一岁,我以后叫你小乙哥。”
她笑得理所当然,仿佛此事天经地义。
“你就叫我红妹吧。”
“这……”
赵小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与亲昵,烫得不知所措。
这声“红妹”,比昨夜那碗烈酒,还要难以下咽。
“红……红妹。”
他终究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既然已经将红妹送回府中,我也该告辞了。”
他觉得此地如龙潭虎穴,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红菱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这么着急走,是着急回去和你那位婉儿姑娘成亲吗?”
小乙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猛地抬头,看着红菱,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而后又涌起一片涨红。
看着他这副模样,红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许得意,又带着些许委屈。
“难道我就比不上你那位婉儿姑娘?”
“红妹,你是王爷的千金,金枝玉叶,人也是美艳动人,无人能及。”
小乙定了定神,用上了在赵国官场上练就的本事,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那你喜欢我吗?”
红菱却不吃他这一套,一句话,便捅破了他所有的辞令与伪装。
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像草原上不灭的篝火,要将他心底所有的遮掩都烧成灰烬。
“额,这……”
小乙再次语塞。
“一个大男人,怎么总是扭扭捏捏的。”
红菱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像极了她的父亲南宫桀。
“我父王昨晚与你说的话,你没忘吧?”
“小乙……全都记得。”
“你是答应了我父王的,说话可要算话。”
她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像是在宣示一个既定的事实。
小乙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避了。
“小乙回到赵国,定当全力以赴,促成大王所托之事。”
他刻意将“儿女私情”与“大王之事”分了开来,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红菱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却也不恼,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
“这是父王的亲笔信。”
她将信塞到小乙的手中,信纸尚带着她的体温。
“父王今日一早便进宫面圣去了,让我把信交给你。”
她退后一步,看着他,神情复杂。
“拿着,回去吧。”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却又重如千钧,砸在小乙心上。
“我等你回来。”
小乙捏紧了手中的信,点了点头,终究没有作答。
这顿饭,食不知味。
饭后,小乙走出王府大门,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老黄的马车,早已静静地等在了那里。
老黄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小乙上车时,低声问了一句。
“回去了?”
“嗯。”
小乙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气势恢宏的南苑王府。
府门前,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团不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