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六月(公历七月),仲夏的朝阳甫一升起,便将灼人的热力倾泻在豫东平原上。晨风吹过,卷起田埂上的尘土,也带来了泥土与即将成熟的作物特有的芬芳。武陟县外那片广阔的坡地,此刻人头攒动,比往日更加喧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期盼。今日,是收获土豆的日子——沈惊鸿带来的早熟品种,在精心照料下,竟比众人预想得更早迎来了成熟期。
沈惊鸿一身利落的青布箭衣,并未穿着官袍,亲自站在地头。他目光扫过那片已然大部分转黄、甚至有些叶片开始枯萎倒伏的土豆田,心中亦是波澜微起。这来自异域的作物,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各甲头早已按照吩咐,组织好了人手,男女老少皆有,手持各式农具,屏息凝神,只等他一声令下。
“开始吧!”沈惊鸿声音清朗,穿透了清晨的薄雾。
令下如山倒。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各自分配好的田垄。最初的几锄下去,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伤及地下的宝贝。当泥土被翻开,露出底下簇拥着的、沾着湿润泥土、黄白色或淡黄色的块茎时,人群中先是爆发出几声难以置信的惊呼,随即,更大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田野!
“出来了!真长出来了!”
“老天爷!一窝这么多!你看这个,圆滚滚的!”
“快看我这株,下面结了五六个!”
一个黝黑的老农双手捧起一串沾满泥土的土豆,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想笑,眼圈却先红了。老秀才在李岩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田边,俯身拾起一个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土豆,掂了掂分量,又用袖子小心地擦去上面的泥土,看着那光滑饱满的表皮,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着对身旁的李岩道:“李公子,看到了吗?此乃活命之粮,活命之粮啊!沈大人……真乃我河南百姓的再生父母!往日老夫迂腐,几误大事,惭愧,惭愧啊!” 李岩亦是动容,肃然道:“沈阁老引种此物,活民无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晚生亦深感钦佩。”
收获的场面热火朝天。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土豆从松软的泥土中取出,抖落根须上的泥土,放入身边的筐篓、布袋中。一垄收完,立刻转向下一垄。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在土地上,却无人喊累,脸上洋溢着的是纯粹的喜悦和希望。孩子们在田埂间奔跑,捡拾着偶尔遗落的小土豆,如同捡到了珍贵的宝贝。一担担、一车车的土豆被运送到地头指定的区域,很快便堆起了一座座金黄的小山。
沈惊鸿穿行在田间,不时蹲下身子,查看收获情况,指导人们注意轻拿轻放,避免破皮影响储存。他看到一株长势极好的土豆,下面竟结了七八个大小均匀的块茎,心中估算着,即便扣除种薯损耗和初次种植的经验不足,平均亩产达到六七百斤也绝非难事。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熟知此时农业产出的人震撼。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武陟及周边州县,引来无数惊羡与打探的目光。
收获持续了数日。所有土豆最终被集中到了府衙旁临时加固、并由兵丁严密把守的仓场之中。堆积如山的土豆,散发着泥土和淀粉混合的清新气息,蔚为壮观。
随后,沈惊鸿下令,在仓场前的空地上,召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土豆大会”。不仅所有灾民代表、里甲长到场,许多闻讯而来的普通百姓和周边士绅也挤满了场地。
“诸位乡亲父老!” 沈惊鸿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今日依旧未着官服,一身简便衣着,更显干练。“今日,我等在此,共庆土豆丰收!此乃天意眷顾,亦是各位乡亲信任沈某,辛勤劳作之功!然,收获仅是第一步!如何将此物变为盘中餐,如何使其能长久保存,如何能年复一年,让我们乃至子孙后代不再受饥馑之苦,方是今日之要务!”
他话音落下,早有准备的兵丁和衙役抬上数口大铁锅,架起炉灶,搬来成筐洗净的土豆,还有油盐等简单调料。
“此物名‘土豆’,亦有名‘洋芋’、‘山药蛋’者。” 沈惊鸿随手拿起一个土豆,高高举起,“其吃法多样,可做主粮,亦可为菜蔬。今日,沈某便与诸位一同见识见识!”
他亲自挽起袖子,进行演示。首先是最简单的水煮:“此法最易,洗净后,可带皮亦可去皮,放入锅中,加水没过,大火烧开,小火慢煮,直至用筷子可轻松插入即可。剥皮后,蘸些许盐末,或直接食用,软糯甘香,最是顶饿耐饥!” 很快,第一锅水煮土豆出锅,热气腾腾,被分发给台下的百姓品尝。那陌生的口感,粉糯而略带甜味,以及强烈的饱腹感,让第一次吃到的人瞪大了眼睛,纷纷称奇。
接着,他将一些煮熟剥皮的土豆放入木盆,用木杵捣成泥状:“此乃土豆泥,可佐以少许盐、熟油,若能有葱花、野菜末拌入,滋味更佳,老幼皆宜。” 细腻的土豆泥再次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随后是烹饪。他将土豆切成粗细均匀的条状,锅中放少许猪油烧热,下入土豆条快速翻炒,期间只加入盐调味:“此为清炒土豆丝,爽脆可口。” 又将土豆切成滚刀块,与一些采集来的野菜一同放入锅中,加水炖煮:“此乃土豆炖菜,汤汁亦可食用。” 甚至,他还示范了如何将土豆切成薄片,在微热的铁锅上或置于阳光下晒干:“制成土豆干,极易储存,久放不坏,日后用水泡发,炖肉、煮汤,皆是美味。”
每一种做法完成,都有样品被分下去品尝。空地上弥漫着各种食物诱人的香气,以及百姓们惊喜的议论声、咀嚼声和孩子们满足的欢笑。一种全新的、可靠的食物来源,正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深入人心。
品尝过后,沈惊鸿开始讲解至关重要的储存方法。
“此物虽好,却娇贵,储存不当,极易腐烂发芽!”他神色严肃,“首要者,忌暴晒,忌受冻,忌潮湿!”他一字一顿地强调。
“大家领回后,需寻家中阴凉、通风、干燥之处存放。可置于屋内角落,下垫干草或木板隔潮,上盖透气麻布或苇席防尘遮光。务必定期翻检,一旦发现有个别腐烂或发芽者,立刻剔除! 否则一烂传一烂,悔之晚矣!”
“亦可如我刚才所示,切片、切条晒干,或埋于干燥的细沙、草木灰中,皆可延长储存时日,以备不时之需。”
他讲得极其细致,甚至举例说明何种情况是腐烂前兆,何种发芽程度必须丢弃。台下众人听得聚精会神,生怕漏掉一个字,许多人更是当场就用木炭或树枝在随身带的木板、粗纸上记录起来。
最后,沈惊鸿抛出了一个更令人振奋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此外,此土豆,一年可种两季!”他高声宣布,“此次收获,大家可将部分个头匀称、表皮光滑、无病无伤的土豆,小心存放,留作秋播种薯!待到八、九月间,天气转凉,便可如法下种,悉心照料,快则两个多月,慢则百日,在入冬前,我等还能再收获一季!”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操作得当,到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要命时节,他们手中将握有至少两季的收成储备!意味着他们真正拥有了抵抗未来可能再次发生的灾荒的能力!
台下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远比之前品尝美食时更为热烈、更为持久的欢呼!许多人激动得相拥而泣,更多人朝着沈惊鸿的方向,发自内心地深深叩拜下去,口中高呼着“沈青天!”“青天大老爷!”“公侯万代!”声浪如潮,久久不息。
分配工作随即开始。七成的收获按户帖,在甲头和衙役的共同监督下,井然有序地分发到每一户灾民手中。人们接过那份沉甸甸、代表着生存与未来的种薯和部分可立即食用的土豆时,无不珍而重之,如同捧着传家之宝。许多老人更是将土豆紧紧抱在怀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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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救灾,至此可谓大功告成,善后事宜亦步入尾声。新任的河南布政使及相关的知府、知县等官员,已奉吏部文书,正在赴任途中,不日即可完成交接。被洪水冲毁的主要河段堤坝在以工代赈下得到了初步加固,虽不似以往“豆腐渣”工程那般看起来光鲜,却胜在坚固实用。以张员外、周知县以及数名河道官员为首的贪墨集团被连根拔起,主犯或斩或囚,后续的追赃和深挖保护伞的工作,沈惊鸿已留下可靠人手与详细卷宗,交由新任官员继续办理。数十万灾民不仅得到了妥善安置,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中拥有了能够支撑到来年甚至更久的种粮,以及一套切实可行的、超越时代的种植与储存技术。
沈惊鸿已将后续的土豆推广、灾民返乡安置、地方秩序恢复等具体事务,详细交代给了留任的属官,以及在这段时间内展现出卓越理政才能、被他破格委以“协理善后事宜”之责的李岩。李岩感激知遇之恩,办事愈发勤勉用心,条理分明,令沈惊鸿颇为满意。
离京数月,京中局势、格物院事务、以及……对发妻苏卿卿的思念,都让沈惊鸿归心似箭。同时,他也想避开那一道日益炽热、执着,让他这拥有现代灵魂的人都感到难以招架的目光。他决定轻车简从,尽快悄然返京,不欲惊动地方,更不欲引来不必要的送别场面。
临行前夜,沈惊鸿与李岩在书房长谈至深夜。
“信之,河南初定,然根基未稳。后续推广土豆、安抚流民、恢复民生,千头万绪,皆需仰仗于你。新任官员到任后,你当尽心辅佐,遇有难决之事,可直呈书信于我。后面若有机会,我会提携你到京师”沈惊鸿语重心长。
李岩肃然拱手:“阁老知遇提携之恩,岩没齿难忘!必当竭尽驽钝,不负重托!只是……”他略一迟疑,“岩观这土豆,虽为救荒神物,然其推广,势必触动旧有粮米之利,恐非一帆风顺。且各地官绅,心思各异……”
沈惊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李岩果然看到了更深层的问题。“你能虑及此,甚好。行事需刚柔并济,既要秉持公心,亦要懂得变通。若有当地豪强阻挠,或官员阳奉阴违,你可凭我留下之手令,先行处置,再行上报。记住,万事以百姓生计为重。”
“岩,谨记阁老教诲!”
这一日,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武陟县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队约二十余骑的人马,簇拥着中间一名身着青色劲装、外罩半旧披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踏上了北去的官道。沈惊鸿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骑术精湛,丝毫不逊于身旁的护卫。他勒马回望,晨曦微光中,开封府的城墙轮廓尚显模糊,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数月来的艰辛、百姓的苦难与希望、还有那抹灼人的红色身影……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一抖缰绳,沉声道:“走!” 马蹄踏碎清晨的宁静,队伍向着京师方向,疾驰而去。
他特意没有告知红娘子,甚至吩咐左右不得泄露行程。
然而,他终究低估了红娘子的敏锐与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几乎就在他出城后不到半个时辰,一匹枣红马如同离弦之箭,从府衙旁的小巷中冲出。马背上的红娘子,依旧是一身惹眼的红衣,青丝束在脑后,因急促而略显凌乱。她面罩寒霜,一双美眸中交织着怒火、委屈和一种被遗弃般的不甘,紧咬着下唇,伏低身子,手中马鞭不住落下,策马朝着官道方向奋力追赶!她不信他就这样一走了之,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她定要追上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日上三竿,开封府城内渐渐苏醒,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一些百姓像往常一样,想去县衙或是正在拆撤的安置点,再看一眼他们敬爱的“沈青天”,哪怕只是远远望见身影,心里也觉得踏实。然而,他们却从留守的衙役和李岩那里,得到了一个令人错愕的消息:沈大人,已在今晨天色未明之时,悄然启程,回京复命去了!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迅速在城中炸开。短暂的茫然与失落之后,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激与不舍之情,如同洪水般在人群中汹涌弥漫。想起数月来的点点滴滴,从洪水滔天的绝望,到官府赈济的敷衍,再到沈大人微服而来,肃清贪官,引种神物,分发口粮,指导耕种……是他,给了他们第二条生命;是他,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沈大人活我性命,恩同再造!我等无以为报啊!”一位白发老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不能让沈大人就这么走了!我们得为他做点什么!”一个粗豪的汉子捶胸顿足。
“立祠!”人群中,不知是谁,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喊了一声,“我们给沈大人立生祠!让他老人家知道,我们武陟百姓,世世代代都记得他的恩德!祈求上天保佑沈大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对!立生祠!”
“立生祠!!”
应和之声如同山呼海啸,瞬间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无需官府组织,百姓们自发地行动起来。家境稍好的出钱出料,身强力壮的自发出工,手艺精湛的工匠主动请缨,就连孩童也帮着搬运些轻便的砖石木料。地点,就选在了那片曾经拯救了无数人性命、如今已收获完毕的土豆田旁,寓意着新生与感念。
老秀才热泪盈眶,主动承担起撰写碑文的重任。李岩深受感动,亦在一旁协助,斟字酌句,要将沈惊鸿在河南武陟的功绩,尤其是那引种土豆、活民无数的旷世之功,以及其清正廉明、爱民如子的官德,原原本本、毫不溢美地镌刻于石碑之上,以期流芳百世,激励后人。工地上,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那位悄然离去的“沈青天”最朴素、最真挚的敬意。
而此刻,通往京师的官道之上,沈惊鸿一行人马正快马加鞭。他归心似箭,却不知为何,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清越而带着愤怒的女子呼喊:
“沈惊鸿!你给我站住!”
沈惊鸿猛地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勒转马头,望向身后。只见官道尽头,尘土飞扬之处,那一抹熟悉的、灼目的红色,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冲破尘埃,疾驰而来。她终究,还是追来了。
他身后,是默默伫立的随从,以及远处地平线上,那座正在为他兴起生祠、感念他恩德的城池。身前,是追赶而来的、情意炽热如火的江湖奇女子。回京之路,注定不会平静。家国天下,儿女情长,种种纠葛,似乎才刚刚开始。沈惊鸿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红色身影,眉头微蹙,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