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樵夫被带了进来，是个四十多岁、面庞黝黑、身材精瘦的汉子，穿着破旧短褂，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柴刀，显得有些拘谨和害怕。面对一众官差和和尚，他腿肚子都有些哆嗦。
凌越让秦虎给他倒了碗水，放缓语气道：“老哥不必惊慌，你将那日所见，细细说来便是。若有价值，官府必有赏赐。”
樵夫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这才磕磕巴巴地说道：“回……回大人话，就……就是三天前，天刚蒙蒙亮，小的想着趁凉快上山砍柴，就走的后山那条小路……”
他伸手指了指寺庙后墙的方向：“路过那边山坳的时候，好像……好像瞅见有个穿灰布衣裳的光头，从寺墙那边的小门出来，怀里抱着个布包，圆乎乎的……走得急急忙忙，差点摔一跤，还回头朝寺里望了一眼，然后就钻林子里不见了……”
“你看清他的模样了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凌越急问。
樵夫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沮丧地摇头：“隔得远，又是清早，雾蒙蒙的，实在没看清脸……个子好像不高不矮，有点瘦……对，走路有点弓着背。”
个子不高不矮，有点瘦，弓背……这描述太模糊了，寺中大半僧人都符合。凌越略感失望，但还是追问道：“那布包有多大？什么颜色？”
“大概……大概这么大？”樵夫用手比划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圆，“颜色挺深，灰扑扑的，像是普通粗布。”
大小倒是和头颅吻合。颜色普通，无法追踪。
“你当时为何不觉得奇怪？”
“小的当时也没多想……”樵夫讪讪道，“以为是寺里的师父早起出去办事……后来听说寺里出了命案，死了人还丢了头，小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才……”
凌越点点头，让赵铭取了些铜钱赏给樵夫，叮嘱他暂时不要对外声张，便让人送他出去了。
虽然没能获得更确切的指认，但樵夫的话无疑证实了凌越的推断——头颅确实被凶手带出了寺庙，而且是由一个“和尚模样”的人带出去的！凶手就在这些僧人之中，或者至少，有僧人参与了移尸匿头！
送走樵夫，凌越目光扫过殿内一众面色各异的僧人。恐慌和猜疑的气氛几乎要凝固起来。他知道，必须下一剂猛药了，必须打破“妖孽作祟”这层坚冰，才能让真相浮出水面。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大殿中央，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朗声道：“诸位师父，连日来寺中流言四起，皆言张文焕秀才乃是被‘红莲业火’焚身，妖孽索命。以致人心惶惶，佛法清净之地，蒙上邪祟阴影。”
僧人们纷纷抬头看他，不知这位年轻官员意欲何为。慧明、慧净等执事僧则面露不安。
凌越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然，本官今日便要告知诸位，世间从来没有什么‘红莲业火’！那禅房之中的焚烧痕迹，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装神弄鬼的拙劣把戏！”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僧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大人！此话当真？” “那……那火莲分明……” “非是业火，又是何物？”
凌越不理会众人的质疑，对赵铭吩咐道：“将东西拿上来。”
赵铭立刻将一早准备好的几样东西端了上来：一个小火盆，里面放着几块烧红的炭；一个铜盆，盛着清水；还有几个小瓷碟，里面分别放着一些粉末和块状物——那是凌越昨日从现场收集的灰烬、油渍样本，以及他让赵铭去找来的常见油脂和别的东西。
周墨、秦虎也好奇地围了上来。僧人们更是伸长了脖子。
“周仵作，诸位师父，请看。”凌越指着火盆，“寻常之火，皆需引燃之物，如炭木、油脂、布帛等，方能燃烧，可是？”
众人点头，这是常识。
“而所谓‘业火’，据传乃无根自生，遇物即燃，甚至能于水中燃烧，非凡水可灭，可是？”
僧人们再次点头，脸上恐惧之色更浓。
凌越不再多言，他用镊子从一个瓷碟里夹起一小块从现场取得的、沾染了油脂的泥土块，将其轻轻靠近火盆中的炭火。
呼——！
那土块上的油渍遇热立刻冒起青烟，随即燃起一团明火，散发出焦糊味和那股特殊的腥气！
“啊！火！烧起来了！”有僧人惊呼。
凌越迅速将燃烧的土块丢入旁边的铜盆清水中。
嗤——！
火焰遇水，立刻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扩散开来的油污。
“看，此火遇水即灭，与凡火无异。”凌越平静道。
僧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松了半口气，但立刻又有人道：“可……可这火是在地上自己烧起来的啊！并非人力点燃！”
“问得好！”凌越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拿起另一个瓷碟，里面是他让赵铭费了不少劲才找来的一小块东西——颜色淡黄，半透明，蜡状，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蒜味的特殊气味。
“此乃石脂脂（黄磷的古称），或可称之为‘磷’。”凌越解释道，“此物有一特性，置于空气中，稍遇温热，便可自行发火燃烧！”
众人闻言，皆露惊疑之色。周墨更是瞪大了眼睛，他验尸多年，听过一些江湖术士用“鬼火”骗人，却不知其原理。
凌越用镊子小心翼翼夹起那小块黄磷（他再三叮嘱赵铭取用时要极小心，且量很少）。此时天色尚早，殿内温度并不高。他将其放在一块小瓷片上，然后缓缓靠近火盆。
随着瓷片受热，那小块黄磷开始微微冒烟，继而“噗”地一声， 自然地燃起一团鲜明的、带着黄绿色边缘的火焰！同时散发出更浓的蒜臭味！
“啊！自燃了！真的自燃了！”僧人们吓得连连后退，仿佛看到了真正的妖法！
就连秦虎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周墨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那火焰。
凌越再次将燃烧的磷块投入水中。火焰同样熄灭。
“此物亦可自燃，但燃烧猛烈，气味特殊，且其烟有毒。”凌越环视众人，“现场焚烧痕迹，并无此剧烈反应和特殊气味，故而非磷火。”
僧人们已经被这接连的“法术”弄得晕头转向，既恐惧又好奇。
凌越这才拿起最后一个瓷碟，里面是从现场灰烬中提取、并经他初步提纯的微量残留物。那丝特殊的腥气，经过反复比对和排除，他已有了九成把握。
“凶手所用的，乃是另一种东西。”凌越声音沉凝，“此物取自一种海中巨兽油脂，或某些特殊鱼油，经炼制后，可得一种遇热极易燃烧、且燃烧时会产生异色火焰和特殊腥气的油膏。其性黏稠，泼洒于地，可形成特定形状，若预先布置，稍加温热，便可造成‘无根自生’的假象！而其燃烧残留，便有这股腥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慧明：“慧明师父，寺中库房桐油账目不清。你可知，除了桐油，是否还曾购入过此类特殊油膏？或是曾有善信布施过海鱼油、鲸油之类？”
慧明早已面无人色，浑身发抖，被凌越突然点名，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大人明鉴！贫僧……贫僧不知啊！库房之物，并非……并非全数入账……有时……有时是监院师叔他……”
一旁的监院慧净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慧明！休得胡言乱语！”
凌越心中冷笑，果然有内情！但他此刻并不急于追究寺中贪墨，他的首要目标是破解凶案。
他转向众人，总结道：“由此可见，那‘红莲业火’，不过是凶手用特殊易燃油膏，预先泼洒于地，或许再利用烛火、香头甚至摩擦生热等简单方法引燃所致！绝非什么妖孽之力！”
他拿起那盏从慧明禅房取来的小香炉，将里面的灰烬倒出一点：“此香灰颜色灰白，与寻常线香不同，燃烧温度或许更高。若将其置于特定油膏上，缓慢阴燃，延时引火，也并非难事。”
逻辑清晰，演示直观，物证确凿！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的僧人都被镇住了，脸上恐惧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被欺骗的愤怒。
“原……原来是这样的！” “是人为纵火！不是业火！” “是谁？谁如此歹毒，冒充佛祖降罚？！”
恐慌一旦被理性破除，怀疑的矛头便立刻转向了内部。
凌越趁热打铁，声音威严：“如今，‘业火’之谜已解！此乃确凿无疑的人为凶杀！凶手便隐藏在寺中，或与寺中之人勾结！其手段残忍，心思歹毒，更亵渎佛法，罪加一等！”
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僧人：“本官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有谁知晓内情，或曾发现任何异常，现在说出来，尚可算戴罪立功！若等本官查实……”
话音未落，突然，僧人群中，一个一直缩在后面、年纪很轻的小沙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地，颤声道：“大人……大人饶命！我……我说！我那天晚上……看到……看到监院师叔祖他……他偷偷去过后院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