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三年十月,太子刘谌与冯府长女冯盈定亲的喜讯尚在朝野间津津乐道,大汉天子便应大司马冯永所请,再颁诏令:
“今盟邦东吴黎庶困于粮荒,复遭丹阳水患,朕心恻然。特于前约借粮之外,另赐粮秣若干。”
“遣通好使诸葛乔、送粮副使马谡,率护军司马傅佥、行营都尉罗宪、漕运都尉王濬、录事参军事杜预,护粮船东下,助吴救灾,以固盟好。”
诏命既下,诸葛乔等一行人奉旨督运粮船自永安启程,浩浩荡荡驶向东吴。
消息传至建业,诸葛恪喜形于色。
得知汉国粮船已发,他当即亲率大军渡江北上,以接应汉国粮食为由,于濡须水畔修筑东兴大堤。
并依傍东西两侧山势,筑起东、西两座坚城(即后世所称东关、西关),命留略、全端二将各领千兵分守。
诸葛恪此举,既是对魏国最直接的武力炫耀,宣示吴国虽遭天灾,兵锋依旧犀利。
更是他这位新晋辅政大臣,向国内各方势力证明能力、树立权威的立威之举。
他不是不知道此间多有冒险,但却不得不做,因为他深知自己接手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
孙权晚年发动的两宫之争,以鲁王被赐死,太子被废黜,以及大批朝臣被流放、处死而告终。
此举虽沉重打击了江东世家豪强,暂时巩固了皇权,却也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政治裂痕。
如今,以吴郡四姓为首的江东大族,对新帝登基之事,要么沉默,要么冷眼旁观,甚至消极怠工。
更何况在他们眼里,诸葛恪这位辅政大臣,根本算不上自己人,凭什么要帮他?
没有这些世家豪族的钱粮人力支持,仅凭吴国府库那点捉襟见肘的积蓄,想要迅速平息丹阳水灾,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也是为什么诸葛恪顶住压力,保留了声名狼藉却掌控着与汉国贸易命脉的校事府。
若连这最后的财源都斩断,他这位辅政大臣,恐怕真要被彻底架空。
没钱你辅什么政,没粮你安什么邦?
偏偏诸葛恪这个辅政大臣,又存在一定的争议。
不仅孙权生前曾公开评其“刚愎”,他更在孙权尸骨未寒之际,以雷霆手段诛杀另一位辅政大臣孙弘。
虽暂时稳住了局面,却也难免引人猜忌,落下“铲除异己”的口实。
内有权臣倾轧的余波,外有世家大族的冷眼,下有郡县灾民的哀嚎。
在得到大汉这批“救命粮”后,以诸葛恪性格,自然不愿意选择按部就班,慢慢收拾残局。
对外示强,尤其是向正处虚弱期的魏国亮剑,是他最快凝聚人心、转移内部矛盾、树立个人威望的不二之选。
毕竟,魏国刚历司马懿政变,伪帝东迁,许昌、汝南重镇接连归汉,正是内外交困、最为脆弱之时。
此时出手,风险最小,政治收益却可能最大。
他挑的地点也很有讲究。
濡须口,这处控扼巢湖与长江的咽喉要道,历来是吴军自建业渡江北上的前哨据点。
诸葛恪以此地为大营,既可接应汉国粮船,又能防备魏军南下,名正言顺,进退有据。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修堤筑关之举——却远远超出了“接应”与“防备”的范畴。
这无异于将兵锋公然越过了吴魏边境,在魏国眼皮底下打下两颗楔子。
此举立刻在淮南魏军中激起轩然大波。
原因无他,若坐视吴人将此临时据点经营成永久性要塞,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吴国水师便可据此为跳板,自由出入巢湖,如疽附骨般持续袭扰合肥。
在魏国看来,这是吴人将刀尖抵在咽喉之侧,与卧榻之侧,容他人鼾睡无异。
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
届时合肥守军必将疲于奔命,防务压力何止倍增。
魏国扬州代都督、征东将军诸葛诞再也坐不住了。
他火速向彭城上表,力陈利害,强烈要求即刻出兵,趁吴军工事未固,一举拔除东西二城,绝不可养痈遗患。
然而,他的奏表送入彭城,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眼看着吴军城垣一日高过一日,诸葛诞心急如焚,再也按捺不住。
他只得将合肥防务暂交予太守王基代理,自己则以“回朝述职,面陈军机”为由,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直奔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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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魏国来说,今年冬天,格外的冷。
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临时都城彭城裹在一片肃杀的白茫之中。
诸葛诞不顾一路风寒,马蹄踏碎冰凌,直奔太傅府。
府邸深处,暖阁与药味也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
司马懿裹在厚厚的裘褥里,斜倚在榻,面色蜡黄,呼吸间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仿佛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
当诸葛诞被引进来,将那份沾染着寒气与雪水的紧急军报重重放在榻边小几上时,司马懿那双深陷的眼窝,这才亮起些许微光。
“太傅!”诸葛诞的声音因激动和寒冷有些发颤,也顾不得太多礼数:
“诸葛恪狼子野心,竟在我境筑城!东西二关若成,则合肥永无宁日,淮南危如累卵。”
“末将连番上表,请求出兵击之,为何……为何至今杳无音信?”
他指着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若待其城防完备,水师入驻,则巢湖门户洞开,届时我扬州诸部,皆将被束缚于合肥,日夜防备,疲于奔命。太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大约是被诸葛诞带进来的冷风激着了,司马懿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才缓过气,用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缓缓道:
“公休……忠心可嘉……然……天寒地冻,士卒不堪征战;粮草转运维艰,实难支撑大军……咳咳……且待来年春暖,再议不迟……”
“天寒地冻?粮草不继?”诸葛诞几乎要跪倒在地,痛心疾首,“太傅久征沙场,亦知兵贵神速。”
“待来年春,吴城已固,恐悔之晚矣!吾等眼睁睁地看着吴寇在我朝境内筑城,朝廷威严何在?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辈?”
站在一旁服侍的司马昭见此,欲言又止。
司马懿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愈发微弱:
“吾意已决……公休……你……先回驿馆休息……此事……容后再议……”
语气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葛诞见太傅公然请他回去,知道再争无益,脸上闪过失望与愤懑之色。
他重重一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末将……告退!”
随即转身,狠狠地一甩袍袖,又无奈仰天长唉一声,这才极不甘心地离去。
待诸葛诞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司马懿才缓缓睁眼,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司马昭:
“我看方才子上有话要说,是否亦认为为父老迈怯战,寒了忠臣之心?”
声音依旧低哑,却陡然清晰了不少。
司马昭连忙跪倒:
“孩儿不敢!只是……孩儿觉得,诸葛都督所言,不无道理。”
“如此放任诸葛恪,恐损朝廷威望,亦让内外轻看大人决断之力,孩儿实有不解。”
“不解?呵呵……”司马懿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示意司马昭近前,“你只知其表,未窥其里。”
“你当真以为诸葛诞是为了淮南防务,才如此急切?”
司马昭一怔。
只见司马懿眼中有讥诮之意:
“你以为,他不顾天寒地冻,星夜驰归;不顾为父病体,直言进谏;甚至言语顶撞我,皆是因忧心淮南防务么?”
司马昭有些呐呐:“难道不是么?”
司马懿喘着气,一字一顿地剖析:
“那是他刻意而为之!半真半假,七分做戏,淮南危局是真,他的焦急至少有五分,是演给为父,演给你我看的。”
司马昭闻言,脸色微变:“刻意?”
“没错,就是刻意。”司马懿浑浊的眼中闪过精光,加重了语气,“他这是为表忠心!”
“他是在用这看似‘鲁莽直谏’的姿态,告诉为父:看,我诸葛诞与那些首鼠两端的世家子不同。”
“我诸葛诞心中只有国事,只知公义,为了淮南防务,连太傅的威严都敢冲撞,此心可昭日月。”
“他是在用这‘无礼’,来证明他的‘无私’!”
司马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原来是这样吗?
司马懿语气变得冷漠,目光落到司马昭身上:
“如果他以为,为父病重昏聩,就可欺之以方,那他就想错了。”
司马昭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他知道,大人口中的“欺之以方”,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想起诸葛诞方才的言行举止,似乎确实有些过于刻意。
司马昭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继续问道:
“那大人,诸葛诞此举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试探,自保,甚至可以说是逼宫。”
“逼宫?”
“没错!”司马懿又剧烈咳嗽几声,强撑着精神,开始为儿子剖析淮南局势,“他诸葛诞,难道不知道汝南已经归汉?”
“所以寿春之后路,早已悬于冯永一念之间!汉军从汝南出兵,铁骑旦夕可至寿春城下。到那时,莫说支援合肥,就连寿春本身,亦是一座孤城死地!”
不需要攻下寿春,只需要钳制住,就相当于断绝了淮南与淮北的联系,到时候怎么守?
“淮南,自汝南失守那一刻起,便已是注定要放弃的死棋!他诸葛诞,身在前线,比你我……更清楚这一点!”
司马昭隐约抓住了关键,身体隐隐有些颤抖:“那他还……”
“他还如此强求出兵,为何?”司马懿替他说完,“他是在问为父:这曹魏的江山,这淮南的土地,你司马太傅,到底还要不要?!”
“若说要守,好!那就请太傅拿出魄力,倾青徐之粮,调可用之兵,我诸葛诞愿为前锋,与吴人决一死战。”
“若说不守……”司马懿又大力喘息了好一会,这才继续说下去,“那司马太傅则须早日作好安排,如此,他诸葛诞,才好早作打算。”
司马昭听到这里,只觉得身上的寒意愈浓:
“大人的意思是说,诸葛恪也看出这一点,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在我大魏境内筑城?”
看着自家儿子震惊几近失语的神情,司马懿枯白的脸上竟回光返照般泛起一丝潮红。
如同枯皮的手死死抓住儿子,鼓起最后的力气,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不用担心诸葛恪……此人亦在冯永彀中矣!”
司马昭瞳孔猛地睁到最大!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恍惚间,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清晰得可怕:
“子上,你还好吗?太傅病快好了吧?”
这是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他亲手接到的那封神秘信件。(第1451章谯陵之变)
虽至今不知写信人是谁,但他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呐喊,死死咬定这封鬼信,定是某个冯姓之人的手笔!
“大人是说……冯,冯永支持诸葛恪,亦是……计策?”
“没错!”司马懿已经快要耗尽自己的力气了,只能长话短说,“冯永这是骄诸葛恪之心,养东吴之祸!”
“诸葛恪性疏而志大,刚愎少恩,这种人只能胜,不能败,胜则目空一切,败则众叛亲离。”
“冯永助他粮草,稳他后方,非为盟好,实为催命,助他放心北进,与大魏拼个你死我活。”
司马昭只觉全身冰冷,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险恶。
哆嗦着嘴唇问道:“那若诸葛恪胜了……”
“胜?”司马懿一阵急喘,“胜了则诸葛恪更骄横不可一世,吴国内部世家怨气如山,岂能容他?届时冯永或可坐收渔利。”
“若败则诸葛恪民心尽失,威望扫地,东吴顷刻将乱,届时汉军顺流而下,何人能挡?”
“子上,你记住,冯永之谋,不在尺寸之地,而在敌国之心,助敌亦可亡敌!”
说到这里,若非力气不足,司马太傅定要长吁短叹一番。
而司马昭亦是心有戚戚:
好了大人,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早就知道辣个男人的厉害……
看着司马懿咳喘稍平,气息奄奄地伏在榻上,司马昭心如刀绞,有心让大人休息,但又忍不住地问道:
“大人,那我等……当如何应对?”
司马懿伏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竟泛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声音虽微弱如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还能如何?自然是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借其势而破之。他能骄诸葛恪之心,我……为何不能?”
不待司马昭消化这话中深意,司马懿便挣扎着说出更惊人的安排:
“你不日便与诸葛诞同赴寿春。王基虽是心腹,但我怕他一人,镇不住诸葛诞这头……心思难测的恶犬。”
“记着,你与王基务必要将淮南军给我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死守吕县。”
“我会遣密使去见诸葛恪,主动将淮南之地割与吴国!待你等安然北渡淮水后,再令郭淮放弃谯县,退守徐州!”
“大人!不可!”司马昭闻言,如遭雷击,骇然失色,几乎要跳起来。
这等于是将大魏在东南的疆土拱手让人!
“听……我说完!”司马懿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言……你……一字不可忘!”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儿子:
“淮南、谯县之军……悉数北归……则彭城、吕县、下邳可成三角之势,互为犄角……暂保无虞。”
“将谯县这片四战之地……让给吴国……看似失地……实则是……驱虎吞狼!”
他喘着粗气,一字一喘,拼着最后的力气解释:
“从此……我西面……便有吴国这面肉盾!汉军若想从许昌、汝南东进……必先问过诸葛恪答不答应!”
“我倒要看看……他冯永……有没有这个胆量……将自己的后方侧翼……全然暴露给反复无常的吴人!”
说到这里,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绝望与希冀的复杂光芒:
“若他不敢……则我东线只需应对吴人……压力大减……若汉吴因此生隙……乃至反目……那便是……天佑我司马氏!”
司马昭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那……那若是朝中诸公……皆不答应呢?”
司马懿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狰狞的厉色,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话:
“那就……先换个听话的皇帝!谁敢不服……就让他去谯县……给先帝守陵!”
看着儿子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彻底的惊惶无措,司马懿嘴角扯出一抹惨淡而诡异的笑容,试图安抚:
“莫慌……为父……早有安排……纵使事败……亦有退路……你……依计行事即可……”
事若不成,这可是诛灭三族的大罪!
会将司马氏推入真正的万劫不复之地!
何来退路?!
司马昭呆立在榻前,浑身冰凉,想要追问。
却见司马懿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一口黑血喷溅而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栽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