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接掌蜀中军务已有半月,然而镇西大将军行辕内,却始终没有传出任何明确的进军号令。除了抵达之初召集众将了解情况,以及随后几日亲自前往前线勘察地形外,这位新任总督大部分时间都深居简出,或是独自对着地图沉思,或是带着几名贴身亲卫悄然离营,不知所踪。
这种异乎寻常的“静默”,让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军中将领们,心中渐渐生出了疑虑和焦躁。尤其是英国公张辅和龙骧卫将军常胜,这两位目前军中的核心人物,更是坐立不安。
第一次, 是在陈彦抵达后的第五日。英国公与常胜联袂来到行辕,欲请示下一步作战方略。亲卫却告知:“大将军一早便带着亲卫出营勘察地形去了,归期未定。”
两人面面相觑,虽觉诧异,但心想大将军初来乍到,详勘地形也是应有之义,便按下性子,返回各自营中等待。
第二次, 是三日之后。前线哨探回报,叛军似有异动,在葭萌关外增派了游骑。英国公与常胜觉得事态紧要,再次一同前来求见。得到的回复依旧是:“大将军尚未回营。”
常胜性子较急,忍不住向值守的亲卫都尉抱怨道:“大将军究竟去了何处勘察?这都七八日了,怎还不见踪影?军情如火,岂能如此耽搁!”
英国公张辅虽未多言,但花白的眉头也紧紧锁起,心中暗忖:大将军,莫非是被蜀道天险所慑,一时也无良策,故而借勘察之名,行拖延之实?
第三次, 又过了两日。蜀中天气渐趋炎热,营中将士因久无战事,已显疲沓之象。英国公与常胜忧心忡忡,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陈彦,问个明白。两人再次来到行辕,脸色已十分凝重。
“大将军可曾回营?”常胜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回二位将军,大将军……尚未归来。”亲卫都尉硬着头皮回答。
“还未归来?!”常胜终于按捺不住,声音提高了几分,“这都第十日了!大将军到底去了哪里?莫非这蜀中的山川,要一尺一寸都量过不成?如此拖延下去,士气涣散,如何向陛下交代?!”
英国公也沉声道:“都尉,大将军离营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或告知去了哪个方向?”
亲卫都尉一脸为难:“回国公爷、常将军,大将军只说要深入勘察地形,寻觅破敌之机,行踪需绝对保密,末将……实在不知具体去向。”
就在两人满心失望,甚至带着几分怨气,准备拂袖而去之时,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骑快马疾驰而至,马上骑士皆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甚至有人甲胄上带着刮痕,为首一人,正是失踪了十日之久的征西大将军陈彦!
此时的陈彦,早已没了半月前的俊朗威仪。他一身劲装沾满泥污,被荆棘划开了数道口子,脸上带着疲惫,嘴唇干裂,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充满了发现某种巨大秘密的兴奋与锐利。
“大将军!”亲卫都尉如释重负,连忙迎上前。
陈彦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虚浮,显然这十日的奔波极其辛苦。他看到站在辕门内的英国公和常胜,微微一愣,随即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沙哑:“英国公,常将军,你们也在?正好,本将军有要事与二位相商。”
英国公和常胜看着陈彦这般模样,心中的怨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一丝惭愧。原来大将军并非躲清闲,而是真的不辞辛劳,亲自深入险地去寻找破敌之策了!看这情形,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大将军,您这是……”英国公上前一步,语气已转为关切。
“无妨,只是走了些山路。”陈彦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二位将军稍候,容本将军稍作梳洗,换身衣服,我们厅内详谈。”说完,他便在亲卫的簇拥下,快步走向后院。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常服的陈彦再次出现在议事厅。虽仍有倦色,但精神已然焕发。厅内,英国公张辅、龙骧卫将军常胜早已肃立等候。
“让二位将军久等了。”陈彦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扫过上面标注的敌我态势,开门见山,“本将军这十日,并非闲逛,而是深入剑阁以南、摩天岭一带的崇山峻岭,详勘了一条……或许可称之为‘路’的险径。”
英国公和常胜精神一振,连忙凑近沙盘。
陈彦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沙盘上剑阁以南、一片表示极度险峻、几乎无人标注的区域:“二位将军请看,徐奎叛军主力,目前猬集于剑阁、葭萌关、绵竹一线,倚仗天险,固守不出。我军若从正面强攻,即便有火器之利,也必是尸山血海,胜负难料,且旷日持久,正堕徐奎下怀。”
英国公和常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正是他们半年来面临的困境。
“所以,”陈彦话锋一转,木杆猛地向西南方向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绕过剑阁、葭萌关等险要,点向一个名为“阴平”的地方,然后继续向南,穿越一片空白区域,直指成都西北的“江油”!“强攻既不可为,唯有出奇制胜!”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本将军此次勘察,重点便是这阴平古道!此道乃前朝遗留,早已荒废百年,山险谷深,野兽出没,常人视为绝地。但正因如此,叛军在此处防御必然松懈,甚至可能毫无戒备!”
常胜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您是说……要走阴平古道?这……史载此道极其险峻,邓艾当年偷渡,也是九死一生!如今荒废百年,恐怕更是……”
“正因为险,才有机可乘!”陈彦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路,我们就开出一条路来!”他的木杆重重地点在江油的位置,“我军战略应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请大将军明示!”英国公眼中精光闪烁,似乎抓住了什么。
陈彦沉声道:“计划如下:第一,由英国公与常将军,统领大军主力,依旧摆出强攻剑阁的态势。 要大张旗鼓,多设旌旗,日夜佯攻,制造大量攻城器械,甚至可以用‘木牛流马’向前线运输物资,做出我军粮草充足、决心正面决战的假象!目的,是将徐奎叛军的主力,牢牢吸引、牵制在剑阁一线! 让他以为我军别无他法,只能硬碰硬!”
“第二,”陈彦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决绝,“由本将军亲自率领一支精锐奇兵,人数不需多,但必须是最悍勇、最擅长山地攀爬之士,轻装简从,携带十日干粮、必要工具与火器,秘密潜入阴平古道! 我们的任务,是披荆斩棘,开山凿路,不惜一切代价,穿越这百里险域,直插叛军腹地——江油城!”
“江油?!”常胜惊呼,“此地乃是成都平原西北门户,若失守,成都危矣!”
“不错!”陈彦眼中寒光一闪,“江油守军必然不多,且绝想不到我军会从天而降!我军奇兵抵达后,趁其不备,发动突袭,一举拿下江油! 然后,以江油为据点,传檄四方,宣称天兵已破险入蜀,直逼成都! 届时,叛军后方必然大乱,军心崩溃!徐奎主力被你们牵制在剑阁,首尾不能相顾!”
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届时,英国公、常将军,你二人见敌军后路被断、军心大乱之机,立刻率主力发动总攻!本将军亦从江油出兵,夹击叛军! 如此,徐奎叛军,必成瓮中之鳖,覆灭指日可待!”
厅内一片寂静。英国公和常胜都被陈彦这大胆、冒险却又极具想象力的战略惊呆了!偷渡阴平,奇袭江油,直捣黄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细细想来,若真能成功,确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唯一妙手!风险极大,可一旦成功,收益也将是颠覆性的!
英国公沉吟良久,缓缓道:“大将军此策,确是奇谋。然……阴平古道之险,远超想象。大将军您……万金之躯,岂可亲身犯此奇险?不若由老臣,或常将军代劳?”
陈彦断然摇头:“不可!此策关键在于‘奇’与‘快’,需临机决断,随机应变。本将军既已亲自勘察过部分路段,心中有数,此任非我莫属!况且,唯有本将军亲至,拿下江油后,方能最快速度稳定局势,招降纳叛,给予叛军最大心理震慑!此事,不必再议!”
他看向二人,目光充满信任:“正面佯攻,牵制敌军主力的重任,就托付给二位了!此乃全局关键,二位久经战阵,本将军深信你们定能不负重托!”
英国公与常胜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决意。两人齐齐抱拳,肃然应诺:“末将遵命!必竭尽全力,死死咬住徐奎主力,等待大将军奇兵捷报!”
“好!”陈彦重重一拳砸在沙盘上,眼中闪烁着必胜的光芒,“那就依计行事!英国公,常将军,你二人即刻回去,整军备战,大造声势!五日后,本将军亲率奇兵,出发偷渡阴平! 此战,我要让徐奎知道,天险,挡不住王师! 蜀中的天,该变一变了!”
一项足以改变蜀中战局的惊天奇谋,就在这南郑城的将军行辕内,悄然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