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座未央宫浸泡其中,唯有偏殿的一豆灯火,像是黑海中挣扎的孤舟。
刘忙独坐窗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木牌,上面用稚嫩笔触刻着的“德勋”二字,还残留着阿言白日的体温。
这温度,与殿外王座的滚烫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暖心,一个灼魂。
窗外忽有风来,穿过长长的民声廊,悬挂在那里的千百枚木牌被同时吹动,发出的不是清脆的撞击声,而是一种沉闷而密集的响动,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仿佛是四百年来无数百姓无声的叹息,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位为宫中钟磬劳碌一生的老钟匠,那个固执地认为宫廷之音应与万民心跳同律的老人。
他想,那王座之事暂且不论,但老钟的身体……他下意识地低语:“明日定要去看望……”
话到嘴边,那“明日”二字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沉甸甸地堵在喉头,再也吐不出来。
刘忙怔住了。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无法轻易地许下一个最简单的未来。
在这个位置上,任何一句关乎“明天”的话,若无十足的把握去兑现,便不再是期许,而是一种虚妄的欺骗。
他颓然靠回椅背,发出一声苦笑,笑声里满是自嘲。
原来,这便是代价。
连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承诺,都变得如此沉重。
心中的系统一片死寂,但那股盘踞在心口的金色气流却在此刻疯狂翻涌起来,如同被煮沸的金汁,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尊代表着汉室气运的古鼎虚影,表面正浮现出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崩解离析。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尖利地划破夜空:“陛下!不好了!小顺子……小顺子持刃闯宫了!”
话音未落,几名闻声而来的侍卫已经追了上去,却见庭院中,一个白发散乱的老人手持短匕,身形虽佝偻,气息却异常悍勇。
一名侍卫的长戟刚递到他身前,便被他枯瘦如柴的手掌一拍,一股沛然巨力涌出,那名精壮的侍卫竟被震得连退七八步,虎口崩裂,长戟脱手。
“都退下。”刘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挥手止住了所有想要上前围堵的侍卫,独自一人,缓步走下台阶,迎向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老人。
小顺子,张让的义子,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老人手中的短匕,刘忙也认得,那是张让生前从不离身的护身之物。
此刻,那锋利的匕尖正对着刘忙的心口,握着它的手却在剧烈地颤抖。
月光下,小顺子浑浊的老眼中没有半分恨意,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与等待。
“少爷……”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义父一生所求,不过是权势二字,他脏,他该死。可他……他待你,却是真心实意的。你若称帝,便是将他最后的这点真心,也踩进泥里,让他死后都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一个阉人,竟也妄图染指神器,养出个皇帝义子!你若不称帝,你才是他真正亲手养大的儿子,那个……只为自己活的刘忙。”
他等待着,等待这个他看着长大的“纨绔”,做出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不为自己”的选择。
这是张让的遗愿,也是小顺子最后的执念。
刘忙没有后退,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小顺子,然后,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伸出左手,不是去夺刃,而是反向握住了那冰冷的匕首锋刃,再猛地一合!
锋刃深陷入掌,鲜血瞬间涌出,一滴滴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殷红的血珠并未像寻常液体一样散开或渗入石缝,反而凝而不散,化作一道微弱却纯粹的红光,如同一条有生命的根须,笔直地钻入了地脉深处。
刹那间,天旋地转。
刘忙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陷入一片无边的幻境。
一幕景象在他面前展开:他身穿十二章纹的冕服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于高台之上。
下方,是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文武百官与万千子民,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用金漆篆刻着一行大字——汉昭帝,刘备注。
画面猛然撕裂,变成了另一幅光景。
一间简陋的茅屋,一尊翻滚着红油的火锅,关羽和张飞正围炉而坐,大口吃肉,大声说笑。
扎着双丫髻的小椒端着一碗刚盛好的菜,脸上沾着油花,笑嘻嘻地冲他喊:“大哥,快,再来一碗,这毛肚可脆了!”
两幅画面,一个至尊无上,一个温暖如昨,却像两只无形的大手,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魂。
心口那股金色的气流化作了千万柄钢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剧痛中,一个苍老、宏大、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轰然响起:
“鼎无心,以民心为心。你所承之重,非刘氏之血脉,乃炎汉四百年,未尽之哭声。”
刘忙浑身一颤,猛然从幻境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地,左手的鲜血依旧汩汩流淌,在身下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已然呆住的小顺子,声音因剧痛而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不是张让的儿子……我也不是刘备的影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掌心,扫过这片他为之奋斗的土地,最终定格在小顺子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
“我是那个,曾经为了一个哑女,将自己的玉佩挂上她摊位的刘忙;是那个,为了一个老匠人的执念,亲手为他修改宫廷钟律的刘忙;也是那个,为了让城中百姓有个念想,在雨夜里亲手为他们烧掉天命符的刘忙。”
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小顺子的手腕,将那柄短匕从自己流血的掌心中抽出,然后,又轻柔地放回到老人的手里。
“你要的‘选择’,我已经做完了。”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从今天起,我不再为自己活了。”
小顺子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刘忙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紧绷了一生的执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老泪纵横,他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将那柄带血的短匕恭敬地置于地面,然后,对着刘忙,重重地叩下了一个头。
宫墙之外,寒风萧瑟。
阿禾依旧固执地守在墙角下,双手紧紧攥着一根木簪。
那是当年饥荒时,刘备亲手削制,插在她发间的,如今簪头已被那夜的大火燎得焦黑。
她不知道高墙之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夜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
忽然,一道极其微弱的红光自宫城深处溢出,如流萤般一闪而过,恰好掠过她的额前。
她手中的木簪,竟在那一瞬间微微发烫。
阿禾猛地仰起头,望向那片深沉的宫阙,失神地喃喃自语:“大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刘忙回到偏殿,不顾流血的手掌,径直走到案前。
他没有用印泥,而是提起笔,直接蘸了蘸自己掌心的鲜血,在一匹崭新的黄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血字——刘备。
字迹鲜红,触目惊心。
他将黄绸举到火盆之上,正欲松手,脑海中死寂的系统却在此时轰然启动,一行冰冷的金色大字浮现:
【检测到宿主核心行为……任务“舍我名而成天下”已激活。】
【任务要求:彻底舍弃“刘备”之名,以此身为祭,承万民之愿。】
【任务奖励:???】
【失败惩罚:汉室气运之鼎彻底崩裂,四百年国运一朝散尽,天下永坠黑暗。】
刘忙的目光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嘴角却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轻声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说道:“那就烧了吧。”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刘备’。”
“只有‘王’。”
他松开手指,写着血色姓名的黄绸飘然落下。
在火舌触碰到那两个字的刹那,整座未央宫,乃至整座长安城,都猛地一震!
民声廊上,那上千枚木牌在无风的环境下,竟齐刷刷地剧烈摇晃起来,发出的不再是潮音,而是一种整齐划一、仿佛发自胸臆的沉重叹息。
远在城郊的一处民宅里,睡梦中的小椒突然惊坐而起,毫无征兆地抱住身旁的母亲,放声大哭。
“娘!大哥没了!我梦见大哥没了!他变成好大好大的风,再也抱不住了!”
夜,终于过去。
当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耀在这座经历了一夜异变的宫城之上时,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然而,当奉诏前来议事的诸葛亮刚刚踏入宫门,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便微微一凝,脚步也为之一顿。
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
并非杀气,也非戒备,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与威压。
平日里见了会主动行礼问安的宫门守卫,此刻却如同一尊尊石雕,目不斜视地伫立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神空洞而狂热,仿佛在仰望着一位行走于人间的神只。
更让他心惊的是,从这些守卫身上,他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