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沉浸在拙政园的山水意境里,看惯了亭台临水、竹石相依的雅致景致,听多了文震亨等人“意境”“风骨”“气韵”的闲谈,马骥那颗被现代快餐文化喂大的心脏,竟也生出几分附庸风雅的冲动。尤其是那日在“远香堂”看到文震亨友人所作的一幅水墨山水,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峰峦叠嶂、溪涧潺潺的意境,他盯着画看了半晌,突然拍着大腿说:“这有何难!不就是几笔勾勒、几下涂抹吗?我也能画!”
文震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马小哥莫要小觑了书画之道,看似简单,实则需日积月累的功底与心境。”可架不住马骥软磨硬泡,说什么“我悟性高”“一看就会”“说不定能画出新花样”,文震亨架不住他的热情,便欣然应允,将他引至园中东侧的“芙蓉榭”——一间临水而建的书斋,专为文人墨客挥毫泼墨之所。
芙蓉榭内陈设清雅,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画案,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上好的徽墨乌黑发亮,研磨后细腻无渣;湖笔分大小数支,笔毫尖齐圆健,触手柔软;端砚温润如玉,砚池深邃,磨出的墨汁浓淡相宜;宣纸则是洁白细腻的生宣,铺开在案上,透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书斋外便是一池碧水,荷叶田田,清风拂过,叶影婆娑,映在宣纸上,竟自带几分画意。
“书画同源,首重笔墨。”文震亨取过一支中号狼毫,在砚台中轻轻舔墨,动作从容优雅,手腕悬起,笔尖轻蘸墨汁,不多不少,恰好能覆盖笔毫。他凝神静气,目光落在宣纸之上,片刻后,笔尖落下,先是一道中锋勾勒,线条挺拔有力,如奇峰初现;接着转侧锋皴擦,笔触粗细交错,模拟山石的纹理;再以淡墨点染,晕开一片朦胧,似有云雾缭绕;最后添上几笔疏竹,竹叶劲挺,疏密有致,一块形态奇崛的湖石、一丛清雅的修竹便跃然纸上,虽寥寥数笔,却意境悠远,仿佛能让人感受到石的坚硬、竹的挺拔、风的轻拂。
“作画非为形似,而在传神写意。”文震亨放下笔,指着画作讲解,“用笔要讲究提按转折,中锋取骨,侧锋取势;用墨需分浓淡干湿,焦墨显劲,淡墨显韵,湿墨显润,干墨显苍。你看这湖石,并非照搬实景,而是取舍提炼,突出其‘瘦、透、漏、皱’之美,这便是‘意在笔先’。”
马骥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文震亨的动作潇洒飘逸,画出来的东西“有那味儿了”,至于什么中锋侧锋、浓淡干湿,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记住了“写意”“传神”两个词,心里琢磨着:“不就是凭着感觉画嘛,我最会这个了!”
他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一把抓过最大的一支提斗笔——觉得笔越大,画出来的东西越有气势。他学着文震亨的样子,把笔尖往砚台里一戳,用力搅动,恨不得把整支笔都浸在墨里。墨汁顺着笔毫往下滴,滴在宣纸上,瞬间晕开一个个小黑点。
“哎呀,墨多了!”马骥也不在意,随手在案边的废纸团上蹭了蹭,没蹭干净,便直接往宣纸上落笔。他想画远香堂前的假山,于是手腕用力,笔尖重重按在纸上,然后胡乱拖动,想画出山石的轮廓。结果墨汁太多,在生宣上迅速晕染开来,原本想画的“奇峰”,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疙瘩,边缘还晕着一圈墨渍,像一块被踩烂的煤球。
“不对不对,应该瘦一点!”马骥皱着眉,又换了个地方,用笔尖轻轻勾勒,想画假山的“瘦”,结果线条歪歪扭扭,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像是蚯蚓在爬。他索性放弃勾勒,直接用笔蘸满墨,在纸上涂涂抹抹,左边一个墨团,右边一个墨块,中间用线条连起来,想表现山石的层叠,结果墨色混作一团,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石,反倒像一堆堆黑乎乎的牛粪。
文震亨站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几次想开口提醒,都被马骥专注的样子挡了回去。他看着自己珍藏的生宣被如此“糟蹋”,心疼得不行,却又不好打击马骥的积极性,只能在心里叹气:“这哪里是作画,分明是涂鸦啊!”
马骥画完山石,觉得还缺点什么,想起湖边的荷花,便想添上几朵。他在砚台旁找到一盒胭脂,用指尖蘸了点,又蘸了点墨,想调成粉红色。结果胭脂放多了,墨又太少,调出来的颜色不是粉嫩的粉红,而是脏兮兮的灰粉色,看着像发霉的桃子。
他用小笔蘸着这奇怪的颜色,在山石旁边画了几个圆圈,想当荷花的花瓣,结果圆圈画得歪歪扭扭,有的大有的小,还都晕着墨渍,像几只趴在纸上的灰粉色虫子。他又用绿色的颜料画荷叶,结果绿色和墨色混在一起,变成了深绿色,画出来的荷叶像几片破蒲扇,歪歪斜斜地搭在“煤球假山”旁,不伦不类。
书斋里的小书童站在一旁,看着马骥的“大作”,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的,最后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马骥瞪了他一眼,“我这是抽象派!你们不懂!”他嘴上不服气,心里却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画。他想画水波纹,便用笔尖在纸上划了几道波浪线,结果线条断断续续,还带着墨渍,像湖面结了冰又裂开的纹路。
不一会儿,一整张洁白的生宣就被他涂得满满当当,墨渍、胭脂渍、绿色颜料混在一起,黑乎乎、粉兮兮、绿油油,没有章法,没有意境,只有一片狼藉。马骥却颇为自得,放下笔,后退两步,眯着眼睛欣赏自己的“大作”,点头道:“不错不错,有那味儿了!这假山的雄伟、荷花的娇艳、湖水的灵动,都表现出来了!”
文震亨走过去,看着那张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宣纸,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马小哥……笔力……果然雄健过人,墨色也……格外饱满。只是……这形神之间,似乎……更偏重于‘古拙’之风,颇有几分‘稚拙’之趣。”他实在想不出更委婉的词,只能用“古拙”“稚拙”来形容这毫无章法的涂鸦。
“是吧!我就说我悟性高!”马骥得意地说,“文先生,我给它题个款吧!就叫《拙政园即景》,怎么样?”他说着,就要去拿小号的狼毫笔,准备落款。
文震亨吓得赶紧拦住他:“且慢!”他生怕马骥再在这张纸上添上几笔歪歪扭扭的字,彻底毁了这张纸(虽然已经毁得差不多了),连忙说,“题款之事,关乎书法修养,需得字体工整、意蕴相合。小哥今日初涉书画,不妨先从练习笔画开始,待书法有所长进,再题款不迟。”
马骥有些不解:“题个名字而已,还要练书法?”但见文震亨态度坚决,也只好作罢,心里却嘀咕:“你们文人就是麻烦,写个名字还这么多讲究。”
文震亨怕他再糟蹋宣纸,便让人拿来几张废报纸(古代没有报纸,换成粗糙的毛边纸),让他先练习基本笔画。马骥拿着笔,在毛边纸上画横线、竖线、撇捺,画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开始在纸上画小人、画笑脸、画评弹演员的样子,甚至还画了一个卡通版的文震亨,戴着方巾,拿着折扇,旁边写着“文先生雅正”。
文震亨看到他的“练习”,彻底放弃了让他静心学画的念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罢了,书画之事,强求不得。小哥若喜欢,便随意画着玩吧,权当消遣。”
马骥的“墨猪涂鸦”很快就在文震亨的小圈子里传了开来,有人还给他起了个“马墨猪”的雅号,每次聚会都拿这事打趣。马骥却毫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是对他的“肯定”,依旧每天拿着笔在毛边纸上涂涂画画,有时画园林的景致,有时画市井的趣事,虽然依旧毫无章法,却乐在其中。
他胸口的挂坠在他“创作”时,传来一阵细微而混乱的悸动。挂坠似乎能感受到水墨本身的“空灵”能量,在文震亨作画时,悸动平稳而愉悦;可到了马骥手里,那些混乱的墨渍、怪异的颜色、毫无章法的线条,让挂坠的悸动变得杂乱无章,像是在“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骥却不管这些,他觉得画画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用管什么规矩,不用想什么意境,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开心就好。他甚至琢磨着,以后可以把自己写的话本,配上自己画的插图,肯定能卖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