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炮骑协同?”老将孙德祖的嗓门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落下,“沈大人,边军百年来都是骑营冲阵,步营固守,如今要把炮营拆得七零八落,岂不是自废武功?”
沈砚秋指尖在辽东布防图上轻叩,图上山川城池被朱砂标得密密麻麻。他刚在锦州推行新布防,就遇上这般直白的抵触。帐内七八个将领分坐两侧,以孙德祖为首的老将们面色不豫,唯有周文郁等少数人沉默端坐。
“孙参将以为,后金铁骑与百年前蒙古骑兵有何不同?”沈砚秋抬眼,目光扫过孙德祖腰间的旧战刀。
孙德祖梗着脖子:“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可他们如今有重甲,有攻城锤,还有从蒙古购入的回回炮。”沈砚秋起身,走到帐中沙盘前,“去年宁远之战,我军骑兵冲锋,折损三成才近敌阵。若先用红衣大炮轰散其阵型,步营持盾推进,骑营侧翼包抄,伤亡可减半。”
帐内一阵骚动。孙德祖还要争辩,亲兵突然掀帘而入:“大人,炮营出事了!”
校场东侧,第三门红衣大炮旁围满了人。沈砚秋赶到时,只见炮管歪斜,炮轮深陷泥地,几个老兵正手忙脚乱地拉扯绳索。
“怎么回事?”周文郁抢先一步喝问。
带头的老兵刘大锤抹了把汗:“回大人,这新炮太重,挪动时轮轴卡住了。”
沈砚秋蹲下身,指尖掠过炮轮与底架的接缝处——那里沾着些许黏稠的松脂。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抬头看向刘大锤:“昨日演练时,这门炮不是挪动得很顺畅?”
刘大锤眼神闪烁:“今日……今日地软。”
“地软?”沈砚秋起身,靴尖踢开表层浮土,露出底下夯实的硬地,“辽东三月,地冻未消,何来地软之说?”
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刘大锤额角见汗,另外两个老兵不自觉地往人堆里缩。
“报——”一骑疾驰而来,马未停稳,秦玉容已翻身落地,“大人,后金探哨在锦州东北二十里现身,约三百骑。”
沈砚秋目光仍锁在刘大锤脸上:“孙参将,若按旧法,此时该如何?”
孙德祖挺胸:“末将愿率一千骑兵出击,必全歼来敌!”
“若这是诱敌之策呢?”沈砚秋转身面对众将,“三百轻骑敢抵近二十里,后方必有接应。骑兵贸然出击,正中其下怀。”
他忽然指向那门陷在泥里的红衣大炮:“周文郁,若用此炮,最远可及何处?”
“装改良火药,最远四里。”
“若将炮营前移至棱堡,辅以步营掩护,可否覆盖来敌?”
周文郁眼睛一亮:“足可覆盖!且棱堡交叉火力,敌军不敢轻易靠近。”
沈砚秋这才看向孙德祖:“孙参将还坚持要派骑兵硬冲吗?”
孙德祖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刘大锤。”沈砚秋语气骤冷,“故意损坏军械,该当何罪?”
“末将冤枉!”刘大锤扑通跪地,“只是操作不慎……”
“操作不慎?”沈砚秋从炮轮缝隙里抠出一块凝固的松脂,“这是炮轴防锈用的松脂,若是正常挪动,怎会嵌进轮轴接缝?分明是有人刻意涂抹在转轴处,增大摩擦!”
秦玉容适时递上一本册子:“大人,今晨有人看见刘大锤在炮轮旁鬼鬼祟祟。”
刘大锤面如死灰,另外两个老兵转身要跑,被亲兵当场按住。
“拖下去,军法处置。”沈砚秋语气平静,却让所有老将脊背一凉,“非常时期,破坏战备者,按通敌论处。”
惨叫声从行刑处传来时,沈砚秋正指着沙盘部署:“炮营分三组进驻棱堡,步营在堡间构筑防线,骑营分两队游弋侧翼。后金若来,先以炮火扰敌,再视情况出击。”
众将领命而去后,秦玉容凑近低语:“刘大锤招了,是孙德祖让他给新战术使绊子。”
沈砚秋望着孙德祖远去的背影:“不止他一个。”
“还查到他与京城有书信往来,经手人是驿丞张贵。”
“果然牵扯到阉党。”沈砚秋揉着眉心,“先按兵不动,等他们自己跳出来。”
暮色四合时,沈砚秋登上锦州北城墙。远处丘陵间隐约有火光闪动,后金的探哨还在徘徊。周文郁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担心老将们不服?”沈砚秋问。
周文郁点头:“孙参将在边军三十年,旧部众多。”
“正因他在边军三十年,才更该明白,固步自封只有死路一条。”沈砚秋扶着垛口,寒风吹起他披风下摆,“明日演练,按新战术来。若还有人质疑,就让他们亲眼看看,是他们百年的旧法管用,还是能打胜仗的新法管用。”
城下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士兵正抬着弹药箱往棱堡运送。有个年轻士兵抬头看见沈砚秋,兴奋地挥手致意。
周文郁忽然道:“其实不少弟兄喜欢新战术,只是不敢得罪老将军。”
“所以更要快刀斩乱麻。”沈砚秋转身下城,“辽东等不起,大明朝更等不起。”
他回到守备府时,苏清鸢已在书房等候多时。灯下,她摊开密报:“查清了,孙德祖之子在京营任职,上月刚升了把总。”
“谁举荐的?”
“崔应元。”
沈砚秋轻笑出声:“阉党的手伸得真长。”他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演练”二字,墨迹淋漓,“既然他们想看我笑话,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亲兵在门外高喊:“大人!后金探哨突然增至五百骑,已在棱堡外一里处徘徊!”
沈砚秋与苏清鸢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凝重。
该来的,终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