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是温馨的家长里短,府外,军营里,则是另一番光景。
墨骁珩虽已不必日日驻守边关,但每隔几日去京郊大营巡视、与老部下们操练一番,却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日操练完毕,几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将起哄,非要拉着他去营帐里喝两杯。都是过命的交情,墨骁珩也没推辞,大手一挥,让人搬来几坛子烈酒,几碟子酱肉、花生米,便算齐活。
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酒碗碰撞,气氛热烈。
几碗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一位满脸虬髯的参将抹了把嘴,叹道:“他娘的,还是跟王爷喝酒痛快!那些文绉绉的宴席,憋屈死个人!”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老张,你如今也是三品大员了,说话还这么粗鲁!”
“改不了喽!咱就是大老粗,比不得那些读书人肠子弯弯绕!”
众人哄笑。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儿女身上。
虬髯参将张猛拍了拍胸脯,带着几分得意:“老子那小子,今年十六了,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子力气!前几日跟人比武,撂倒了三个!将来准是个冲锋陷阵的好料子!”
“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就会耍点小聪明!”另一位姓李的副将摇头,语气却带着宠溺,“前几日居然把他先生给辩倒了,气得那老夫子吹胡子瞪眼,跑来跟我告状!你说这混账不混账?”
众人又是一阵笑骂。
张猛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只端着酒碗慢慢喝的墨骁珩,瓮声瓮气地问:“王爷,说起来,大公子如今可是了不得啊!状元郎!又在编什么书……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但听着就厉害!您是怎么教的?也跟咱们说道说道?”
提到长子,墨骁珩握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那惯常的严肃线条,在酒意和炭火的映照下,似乎柔和了些许。
他哼了一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语气还是那般硬邦邦:“有什么好说的?那小子,也就是会读几本死书。”
李副将笑道:“王爷,您这可就是谦虚了!满京城谁不知道,墨侍郎年少有为,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文武传家’那块金匾,一大半功劳得算他的吧?”
“就是!”张猛附和,“俺听说,前几日还有御史想挑刺,说大公子编书是沽名钓誉,结果被大公子三言两语就顶回去了,那老家伙脸都绿了!哈哈,痛快!这嘴皮子功夫,俺老张是服气的!”
墨骁珩听着部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儿子,心里头那股压了许久的得意劲儿,像被小火慢炖着,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他放下酒碗,抓起一块酱肉扔进嘴里,嚼了几下,看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却比刚才沉了几分:“那小子……是还行。”
帐内安静了一瞬,众人都看向他。王爷可是极少这么直白地夸人,尤其还是夸自家孩子。
墨骁珩目光望着跳动的炭火,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别的什么,他顿了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老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边关砍下了第一个北戎百夫长的脑袋,挣下了军功。”
他环视一圈老部下,眼神锐利如昔,那是属于战神的锋芒。
“这小子,没走老子这条路。”
他语气平缓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感慨的情绪:
“他在他那文路上闯出的名堂,立下的功劳……”
墨骁珩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他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吐出几个字:
“不逊于老子当年在战场上!”
帐内一片寂静。
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张猛等人都愣住了,端着酒碗忘了喝。
他们跟着王爷出生入死十几年,太了解王爷是个多么骄傲、多么严苛的人。对自己狠,对部下狠,对儿子……以前更是非打即骂,从来没给过好脸色。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从王爷嘴里,听到对长子如此之高,甚至带着平等意味的评价?
“不逊于我当年”?
这简直……简直是王爷能给出的最高赞誉了!
李副先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好!王爷!说得好!虎父无犬子!大公子这是给您长脸!给咱们武将集团长脸!”
“对对对!”张猛也激动得脸色通红,端起酒碗,“俺早就看那些文官不顺眼了!总觉得咱们武将家的孩子都是莽夫!现在好了!咱们王爷家出了个文曲星!还是最亮的那颗!看谁还敢嚼舌根!王爷,俺敬您!敬大公子!”
“敬王爷!敬墨侍郎!”
众将领纷纷举碗,气氛瞬间重新热烈起来,比刚才更添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激动。
墨骁珩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又真诚的脸,心中那点因为“炫耀”儿子而产生的不自在也散了。他端起碗,与众人一碰,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带着一股难言的酣畅淋漓。
是啊,他墨骁珩的儿子,就是这般出色!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他做到了后者,而他儿子,正在前者的道路上,走得比他想象的更远,更稳。
这比他当年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更让他觉得……提气!
张猛凑过来,挤眉弄眼:“王爷,俺听说,如今上门给大公子说亲的媒人,把王府门槛都踏破了?您和大妃娘娘,就没相中一个?”
提到这个,墨骁珩那股子得意又变成了“嫌弃”,他哼道:“那小子,主意大着呢!说什么要找个‘说得上话’的!比他老子当年挑媳妇还麻烦!”
李副将哈哈大笑:“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大公子这是心里有杆秤!不像俺家那混账,见个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
“说得上话?”张猛挠挠头,“这要求……是啥意思?是要找个也能中状元的女先生?”
他这憨直的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墨骁珩也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却没再多解释。他心里清楚,儿子要找的,不是一个仅仅门当户对、容貌姣好的妻子,而是一个能理解他、能与他的灵魂并肩同行的人。
这很难。
但他相信他儿子能找到。
就像他,当年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遇到了怀瑾一样。
酒酣耳热,夜色渐深。
墨骁珩走出营帐,寒冷的夜风一吹,酒意散了些许。他抬头望向京城方向,万家灯火中,最亮的那一处,便是他的家。
那里有等他归家的妻子,有让他骄傲的儿女。
他翻身上马,对送出来的部下们摆了摆手:“都滚回去歇着!明日操练,谁要是软了脚,老子扒了他的皮!”
依旧是那个威严赫赫的战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胸腔里充盈着的,不仅仅是昔日战场上的豪情,更有一种为人父的,沉甸甸的、暖烘烘的骄傲。
那小子,墨云辰。
是他的儿子。
是他墨骁珩,可以拍着胸脯,对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毫不心虚地夸赞一句——
“不逊于我!”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