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的秋意,比别处要浓上几分。
金黄的银杏叶,如千万只蝴蝶,在庭院中盘旋、飘落,为青石板路铺上一层柔软的地毯。貂蝉的别院里,那一方小小的池塘水面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几尾名贵的锦鲤懒洋洋地摆着尾巴,对岸边美人蹙起的眉头一无所知。
她坐在廊下的软榻上,面前的绣架绷着一块上好的素色绸缎,针线穿了一半,描的是一幅“秋江晚渡图”。可她的手,却久久没有落下。那纤细的指尖,捏着一枚金针,目光却穿过眼前的亭台楼阁,望向了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高远而淡漠的秋日天空。
这几日,府里的空气都变了味道。
不再是往日那种压抑的、奢华的死寂,而是多了一种躁动不安的兴奋。下人们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光。
“远洋”、“巨舰”、“新大陆”……
这些零碎的词汇,像风中的蒲公英种子,飘飘忽忽地,总能钻进她的耳朵里。
起初,她并未在意。那个男人,总能想出些惊世骇俗的念头。可当她从一个相熟的侍女口中,拼凑出整个计划的轮廓时,一种彻骨的寒意,便从心底最深处,慢慢地蔓延开来。
组建一支史无前例的庞大舰队,去寻找一片连神话传说里都未曾记载过的,位于世界尽头的未知大陆。
这个消息,在府里男人们的口中,是主公雄才大略、气吞八荒的又一明证。李儒大人脸上的阴沉似乎都淡了些,脚步匆匆,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吕布将军更是整日待在城外大营,据说每日都在狂笑,那笑声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
他们看到的是功业,是征服,是疆土。
可貂蝉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她出身贫寒,自幼听着乡野老人的故事长大。在那些故事里,大海,是世间最喜怒无常、最不可理喻的存在。它时而温顺如处子,时而狂暴如恶龙。海中有能掀翻巨轮的八爪巨怪,有利齿如刀的食人巨鲨,有歌声能蛊惑人心、将人引向死亡的海妖。更有那遮天蔽日的风暴,一旦降临,便是人力所无法抗衡的天威,再坚固的船只,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一片脆弱的枯叶。
那个男人,他有坦克,有火炮,有能让吕布那样的战神都俯首帖耳的力量。他能踏平中原,能让天下英雄都沦为阶下囚。
可他能战胜大海吗?
他能命令风暴退散吗?
他能用火炮,去轰击那深不见底的,潜藏着无数未知的幽暗深渊吗?
貂蝉只觉得一阵心悸,捏着金针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冷的针尖刺破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恰好滴在那“秋江晚-渡图”的江面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
她怔怔地看着那点血色,仿佛看到了无尽的碧波之上,一艘巨舰正在狂风骇浪中苦苦挣扎,最终被一个滔天巨浪,无情地拍碎、吞噬。
不,不可以。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尖叫。
她猛地站起身,在廊下来回踱步,裙裾扫过满地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一个被他从乱世泥潭中“抢”来的战利品,一个被圈养在华美牢笼中的金丝雀。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过问他的任何决定。他的宏图霸业,与她何干?她只需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跳舞,安安静静地等待,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美丽的点缀品,便已是天大的福分。
可是……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扶着冰冷的廊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个男人粗鄙不堪的模样。
他会在宴会上喝得酩酊大醉,指着满朝文武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会一边啃着油腻的羊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她的舞姿做出最下流的点评;他会半夜三更闯进她的别院,什么也不做,只是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嘴里嘟囔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他是个恶魔,是个暴君,是个将她从一个火坑推入另一个深渊的混蛋。
可也是这个恶魔,给了她一个虽然没有自由,却绝对安全的容身之所。在他的府邸里,她不必再担心被某个权贵当作玩物随意转赠,不必再害怕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他用最霸道、最不讲理的方式,为她撑起了一片天。这片天,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却将外面所有的风雨都挡住了。
她早已习惯了这片天的存在。
若是这片天……塌了呢?
若是他,这个顶天立地的恶魔,消失在那片未知的、狂暴的大海里,再也回不来了呢?
貂蝉不敢再想下去。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出了自己的院子,朝着蔡文姬居住的别院走去。在这座府邸里,只有那位才情与见识都远胜于她的女子,或许能给她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蔡文姬的院子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满架的书卷和几盆打理得极好的兰草。她正坐在窗前,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手里拿着一支炭笔,神情专注地在上面圈点着什么。
“文姬姐姐。”貂蝉轻声唤道。
蔡文姬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是蝉儿妹妹,快坐。看你,脸怎么这么白?”
貂蝉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那张舆图上。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地图,比大汉的疆域图要大上十倍不止,上面画着山川河流,还有大片大片的蓝色,代表着海洋。在舆图的最东方,是一片广阔的空白。
蔡文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对知识的渴望,是对未知的向往。
“妹妹也是为这事来的吧?”蔡文姬柔声说道,“这几日,府里都传遍了。”
“姐姐……”貂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您……您不担心吗?那可是大海啊!是传说中,连神仙都无法跨越的天堑!”
蔡文姬放下了手中的炭笔,握住貂蝉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当然也担心。但是蝉儿,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貂蝉茫然地问。
“他曾对我说,这个世界,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蔡文姬的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憧憬,“他说,百姓不该永远在饥饿和战乱中挣扎,女子的命运,也不该只是男人的附庸。他要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活得更好的新世界。”
她指着舆图上的那些新式农具图纸,又指了指书架上那些关于物理、化学的笔记。
“他带来的这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改变这个世界。让粮食增产,让病人痊愈,让天下安定。可这些,还不够。”蔡文姬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貂蝉无法完全理解的狂热,“这片土地上的资源是有限的,要想让这个新世界持续下去,就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资源。所以,他必须去探索,去征服。”
貂蝉听得似懂非懂,她不关心什么资源,什么新秩序。她只关心一件事。
“可是,太危险了!”她抓住蔡文姬的手,急切地说道,“他为何要亲自去冒这个险?他是一切的主宰,他只要下令,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死,吕布将军不是已经请命了吗?他为何……非要自己去?”
在貂蝉朴素的观念里,如此开天辟地般的伟业,领袖必然要身先士卒。秦皇东巡,汉武封禅,那都是御驾亲征。这个男人的性子,比秦皇汉武加起来还要霸道张狂,他怎么可能把发现新世界的“头功”,让给别人?
蔡文姬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她这才明白貂蝉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情所困,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男人安危的绝色女子,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蝉儿,你呀……”蔡文姬摇了摇头,正想解释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由他亲口来说,或许效果会更好。
她只是安抚道:“放心吧,他不是莽夫。他比谁都怕死,比谁都惜命。他不会让自己置于真正的险境之中的。”
可这样的话,又如何能安抚一颗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
貂蝉从蔡文姬的院中告辞出来,心中的不安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因为蔡文姬那番关于“新世界”的言论,而变得更加沉重。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无法动摇那个男人的决心。那不是一时兴起的狂想,而是一个庞大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可是,她还是想去试一试。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会触怒他,哪怕……会被他厌弃。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那片她想象中,注定会被吞噬的深渊。
深秋的风,卷起她宽大的衣袖,带着一股决然的凉意。她不再犹豫,转身朝着相国府最深处,那座灯火通明,日夜不休的书房,快步走去。
她要当面问他。
她要亲口告诉他,海,是会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