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房里的空气，仿佛也被马老三最后那句话抽干了，变得稀薄而沉重。
“土地局档案室……最里面的一个铁皮柜。”
林正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几卷泛黄的图纸和笔记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牛皮纸粗糙的边缘。纸张的触感是干枯的，脆弱的，像一段被风干的历史，可上面承载的内容，却重若千钧，压得他指节微微发白。
他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卷宗。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在昏暗的光线里，重新打量着眼前的马老三。这个老人，像一口被岁月封住了井口的枯井，外表干涸，内里却藏着最苦涩的秘密。他此刻愿意开口，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绝望。一种被病痛、被不公、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掉了所有耐性后的、最后一搏的绝望。
“何建军是个很自负的人。”马老三的声音在空旷的泵房里回响，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疲惫，“他也是个极度谨慎的人。当年事发后，所有相关的资料，他都收缴了上去，美其名曰‘封存保密’。他觉得，东西放在他自己的地盘，锁在他亲自把关的档案室里，比销毁更安全。销毁了，叫死无对证。留着，叫‘证据确凿’，但这个证据，只有他自己能看到。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权力的勋章，也是悬在所有知情人头上的剑。他享受这种感觉。”
林正懂了。那不是一柜子档案，那是一个人的心魔，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永久宣告。何建军把罪证锁起来，每天从它面前走过，就像国王巡视自己的金库，提醒着自己曾经如何翻手为云，也警告着所有可能存在的挑战者，这就是下场。
“这些年，没人动过那个柜子？”林正问。
“谁敢？”马老三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钥匙，一把在档案室主任手里，一把，在何建军自己的办公室。两把钥匙，少一把都打不开。档案室那个主任，是跟了他快二十年的心腹。你说，谁能动？”
林正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一幅画面。一间森严的档案室，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架，以及在最深处，那个落满灰尘、沉默如碑的铁皮柜。它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静静地等待着。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马老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当年我们那个施工队，知道猫腻的，不止我一个。技术员老张，喝醉了酒跟人多说了两句，第二天上班，脚手架上掉下来一根钢管，腿瘸了，没多久就回了老家，再也没见过。还有个监理小伙子，刚毕业，有正义感，说要去市里举报，出差路上出了车祸……没了。”
泵房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
林正没有再问下去。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揭开老人血淋淋的伤疤。他知道，马老三今晚肯拿出这些，是赌上了身家性命。
“前辈，”林正换了个称呼，语气郑重，“这些东西，我不能白拿。您有什么要求？”
马老三摆了摆手，佝偻的背似乎又弯了几分：“我没什么要求。我老婆，前年走的，肺癌。我们这栋楼，光我知道的，这十年里，得癌走了的，不下七八个。孩子们身上，动不动就起红疹子，查也查不出原因。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就是死，也想死个明白。我不想看着我们家小孙子，还在这片毒土地上拍皮球。”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正：“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觉得这事儿干不了，或者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就把这些东西烧了，忘了今晚见过我。我不想再看到下一个老张，下一个监理小伙子。”
林正没有立刻回答。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图纸和笔记一本本卷好，放回那个破旧的麻袋里，动作轻柔，像在整理一件易碎的文物。
然后，他抬起头，迎着马老三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我向您保证，这些东西，不会被烧掉。它们会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没有说豪言壮语，没有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但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有一种让马老三纷乱的心，莫名安定下来的力量。
马老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积压二十年的郁结。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向门口走去。
“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那个刘斌，是何建军的一条好狗。他今天来，不止是作秀，也是来摸你的底。你小心点。”
说完，他拉开门，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林正一个人留在泵房里。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借着光，将麻袋里的笔记拿了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然后用手机拍了下来。照片、图纸、数据、红笔标注的警示……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枚射向何建军的子弹。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所有东西原样装好，背在身上。
走出泵房，外面的空气清冷，带着草木的湿气。远处，隐约有警灯的蓝红光芒一闪而过，那是周强安排的巡逻车。林正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向宿舍走去。
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他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直接拿着这些副本去找纪委？不行。马老三的经历已经证明，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这种行为等同于自杀。何建军经营二十年的关系网，足以让这些证据石沉大海，然后反过来将他碾碎。
舆论引爆？可以，但这是双刃剑。在没有拿到原件之前，何建军完全可以污蔑这是伪造，是政治构陷。到时候，一场严肃的反腐调查，很可能被搅成一地鸡毛的口水战，不了了之。
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到原件。
那个锁在铁皮柜里的、有何建军亲笔签字的违规验收单，就是这场战争的“传国玉玺”。得玉玺者，得天下。
可怎么拿？
硬闯？不可能。潜入？那是电影。
林正的思维，又回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规则。
他不能像个刺客一样去偷，但他可以像个将军一样，堂堂正正地“请”何建军，把那个柜子打开。
回到宿舍，林正反锁上门，将那个麻袋小心地藏在床下最深处。他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他更加冷静。
坐在书桌前，他打开了电脑。
老旧小区改造项目，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护身符和武器。他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在这个项目的框架内进行，才显得合情、合理、合法。
何建军以为他要改造的是楼。
错了。
他要改造的，是这片地。
而要改造地，就必须先调查地的历史。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逻辑闭环。
林正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随即开始飞快地敲击起来。他没有写举报信，也没有写给周书记的密报。
他在写一份公函。
一份以“清河县老旧小区改造项目领导小组办公室”名义，发给“清河县国土资源局”的正式公函。
公函的措辞，严谨、客气，充满了体制内的标准话术。
“为科学、审慎地推进红星小区及周边区域的综合改造工程，确保改造方案的科学性、安全性及长远规划的合理性，避免在施工过程中出现不可预见的地质风险，经项目领导小组研究决定，需对该地块的历史沿革及土地属性进行全面梳理……”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他想象着刘斌，或者何建军本人，看到这份公函时的表情。
他们会觉得可笑吗？一个民政局的副局长，居然想查土地局的陈年旧档？
他们会觉得这是挑衅吗？
会的。
但他们能拒绝吗？
不能。
因为这份公函的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为了“民生工程”，为了“人民安全”。谁敢在明面上反对，谁就是与全县的民生工程作对。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阳谋。
就是把战书，用最礼貌、最合规的方式，递到何建军的办公桌上。
他知道，何建军会想尽一切办法搪塞、拖延、阻挠。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落子了。这颗棋子，会像投入池塘的石头，激起一圈圈涟漪。他要做的，就是逼着何建军不断地应对，不断地出招。
人一动，就会出错。
公函的最后，林正加上了点睛之笔。
“……故此，特申请调阅红星小区地块自建国以来，全部的土地勘测、属性变更、使用权转让及相关的地质评估报告等原始档案资料。望贵局予以支持为盼。”
他特意加粗了“全部”和“原始档案资料”这几个字。
他要的不是复印件，不是别人整理好的报告。他要的，就是那间档案室里，所有蒙尘的、未经筛选的一切。
包括那个二十年无人敢动的，潘多拉的魔盒。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一份标准的红头文件缓缓吐出。林正拿起那张还带着温度的纸，吹了吹并未干透的墨迹。
明天一早，这份公函，就会通过正式渠道，送到土地局。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但他知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马东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个人的户籍信息页，姓名那一栏，写着三个字——何文超。
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眼间与何建军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张扬。而在信息页的下方，家庭关系一栏里，父亲的名字，正是何建军。
紧接着，马东又发来一条文字消息。
“这小子刚从国外回来，人已经到省城了。听说，何局长正在托关系，想把他弄进省发改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