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走出503办公室的门，感觉像是刚从一场无声的硝烟中爬出来的伤兵。他的腿有些软，后背的衬衫已经彻底被冷汗粘在了皮肤上，走廊里的风一吹，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拐进了楼梯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颤抖着点上了一根。烟雾缭绕中，林正那张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不是年轻人的冲动，也不是愣头青的鲁莽。那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一种将所有规则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从容。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对方不急着吃掉你，只是用爪子轻轻地拨弄着，欣赏着你的惊慌失措。
一根烟抽完，他将烟头狠狠地踩灭在水泥地上，仿佛在踩灭自己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林正的船，或者说，是被强行拖上了贼船。现在想跳船，恐怕连个救生圈都找不到。
回到办公室，他把心腹小王叫了进来，将那张写着“慰问”三点的纸条推了过去。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
“小王，照这个，再给高新区发一份函。”
小王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一缩。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李主任，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不解。
李主任避开了他的目光，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别问，照办。记住，措辞要更诚恳，更痛心疾首，要体现出我们发改委对兄弟单位的关怀备至。”
“关怀备至”四个字，他说得格外重，带着一股自嘲的悲凉。
小王沉默了，他默默地转身，走到电脑前。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噼啪”声，每一个字符，都像是砸在两人心头的一记重锤。
……
与此同时，高新区管委会。
主任办公室里，黄主任正靠在舒适的皮椅上，品着上好的龙井。阳光正好，茶香四溢，他心情颇为舒畅。
“水淹档案室”这一招，他自认为是神来之笔。既简单粗暴，又让对方抓不到任何把柄。总不能因为档案室漏水，就处分他这个管委会主任吧？最多也就是个管理疏忽，不痛不痒。
他甚至能想象到，发改委那个叫林正的年轻人，在收到回函后那种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官场斗争，拼的从来不只是规矩，更是手段和魄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了。他的秘书一脸慌张地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刚刚签收的牛皮纸档案袋。
“主任，发改委……又来公函了。”
“又来了？”黄主任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催得还挺紧。拿来我看看，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
他慢条斯理地接过档案袋，不紧不慢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红头文件。他以为会看到措辞严厉的质问，或是要求限期整改的命令。
然而，当他看到标题《关于对高新区管委会档案室发生安全事故表示深切慰问的函》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慰问函？
他有点发懵，继续往下看。
“惊悉贵单位档案室不幸发生安全事故，造成重大损失，我委全体同仁深感震惊与沉痛，在此向贵单位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噗——”
黄主任一口茶没忍住，直接喷在了面前名贵的办公桌上。他顾不上擦拭，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震惊？沉痛？这帮人是来看笑话的吧！
他强忍着荒谬感，继续往下读。
当他看到第二条，“我委愿派专家组无偿协助贵单位进行档案抢救、损失评估、安全升级改造，帮助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时，他的脸色开始由红转白。
派人过来？还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这哪里是慰问，这分明是想派一支“督战队”上门，把他家祖坟都刨开看看！
黄主任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握着公函的手微微颤抖。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硬着头皮看向最后一条。
“……为落实安全生产责任，杜绝此类悲剧重演，恳请贵单位务必将此次事故的详细调查报告、消防部门的鉴定结论、以及相关责任人处理意见，抄送一份给我委备案。”
轰！
黄主任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完了！
这一下，直接被将死了！
事故报告？消防鉴定？责任人处理？
他上哪儿去弄这些东西？消防那边是高主任打了招呼，出个“误启动”的简单结论没问题，可要形成正式的、详细的调查报告，还要有责任人处理意见，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谁敢在这种文件上签字？谁愿意出来背这个黑锅？
他编造的这场“大水”，本来只是一个用来拖延的沙包，现在却被对方直接拿过来，混上水泥，砌成了一堵墙，把他自己死死地堵在了里面。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愣头青。
那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史前巨兽，微笑着，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铃铃铃——”
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发疯似的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让黄主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是高远办公室的专线。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电话，手心里的汗让听筒变得又滑又腻。
“老黄，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高远沉稳的声音，似乎心情不错。
“高……高主任……”黄主任的声音带着哭腔，“出事了，发改委那边……”
高远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享受着秘书刚刚送来的精致午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听到黄主任惊慌失措的声音，他皱了皱眉，但并没太在意。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是不是又来催了？晾着他们就行。”
“不……不是催……”黄主任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们……他们发了一封慰问函过来。”
“慰问函？”高远夹起一块东坡肉，差点笑出声，“他们还有这闲工夫？念来听听。”
黄主任几乎是带着哭腔，将那封公函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他每念一句，高远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一分。
当听到“派专家组”时，高远夹着东坡肉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当听到“要事故报告和责任人处理意见”时，“啪嗒”一声，那块肥而不腻、色泽诱人的东坡肉，连同筷子一起，掉在了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高远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他没有挂电话，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黄主任在那头粗重的喘息声，和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他用官场上最常见的伎俩，去对付一个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林正没有和他争辩“水灾”的真假，而是直接承认了“水灾”的发生，然后站在“关心兄弟单位”、“强调安全生产”的道德高地上，用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同意他们派人来？那等于引狼入室，档案室里那些真正需要隐藏的东西，恐怕藏不住了。
不同意？凭什么？人家是来“无偿帮助”你的，你拒绝就是心虚！
交不出事故报告？那你就是欺上瞒下，伪造事故！
这封慰问函，就像一张用规矩和道理织成的天罗地网，看似柔软，却让他动弹不得。每挣扎一下，身上的绳索就勒得更紧一分。
“高主任？高主任您还在吗？”电话那头，黄主任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我知道了。”高远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猛地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那桌丰盛的午餐，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他一把将桌上的碗碟全部扫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秘书听到动静，惊恐地推开门，看到一地狼藉和脸色狰狞的高远，吓得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滚出去！”高远咆哮道。
秘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高远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一种智商被碾压的羞辱感。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市消防支队一个副支队长的手机。
“老王，我，高远。高新区档案室那个事，你们那个报告……”
“哎呀，高主任，”对方的语气显得十分为难，“不瞒您说，这事儿有点难办。出个简单的鉴定结论还行，但要形成那么详细的调查报告，还要有责任人认定……最近市里纪委和督查室正在搞安全生产大检查，风声紧得很，我们也不敢乱来啊。”
高远的心，一沉到底。
他明白了。所谓的“风声紧”，不过是托词。是林正那封光明正大的公函，让这些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退缩，开始自保了。
他引以为傲的关系网，在绝对的“阳谋”面前，竟然如此脆弱。
常规的办法，已经没用了。
高远停下脚步，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他的眼神，从愤怒和焦躁，逐渐转为一种阴狠和决绝。
既然官场上的规矩，你比我玩得好。
那我就找一个，完全不讲规矩的人，来跟你玩。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拿起另一部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他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一个油滑而又带着几分恭敬的声音：“高主任？真是稀客啊，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高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赵总，别来这些虚的。”他冷冷地说道，“你现在，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有件好事，要交给你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