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在老槐树的枝叶间筛过,落下斑驳的光点,像一枚枚褪色的旧铜钱。
林正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积满灰尘的木头画板。
画板比想象中要沉,入手是一种温润又坚实的质感。边缘的木料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已经包上了一层油润的浆,但在角落里,能看到几处不甚明显的磕碰痕迹。画板的金属夹子早已锈迹斑斑,牢牢地咬着几张泛黄的画纸,纸张的边缘已经脆化,微微卷起。
一股陈年的木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喏,就是这个。”钱阿姨用蒲扇在身前扇了扇,像是要赶走那些被惊扰的尘埃,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他当初走得急,这个画板没带走。我看这木头还挺结实的,就留下来了,想着哪天劈了当柴烧。”
小王的心猛地悬了一下,目光从那画板上掠过,仿佛生怕下一秒它就会被这位务实的老太太拿去引火。他下意识地看了林正一眼,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急切。
林正却很平静。他的手指,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在画板的边缘缓缓划过,感受着木质的纹理和拼接的缝隙。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画纸上,而是落在了画板本身的结构上。
他想起了钱阿姨的那句抱怨:“半夜还老在屋里敲敲打打的,吵得人睡不着觉,我还以为他要把我的房子给拆了!”
王奎,那个凶悍的亡命徒,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他不是木匠,也不是装修工。他的敲打,只可能是在寻找。他翻遍了地板,敲遍了墙壁,拆过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家具。
可他唯独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没在意这个被遗弃在角落,看起来一文不值的画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正的指尖,在画板侧面一道极不显眼的接缝处,停住了。那道缝隙处理得非常巧妙,几乎与木头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若非他看得足够仔细,又心存疑窦,根本无法发现。
“钱阿姨,能借个小刀用一下吗?”林正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他指了指那个锈死的夹子,“这夹子锈住了,我怕硬掰会把这几张画纸弄坏。我表弟做研究,得把原件拍得清楚点。”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事儿真多。”钱阿姨嘴上嘟囔着,人却已经转身回了屋,很快就拿着一把用来削水果的小刀走了出来,“给,用完了还我,我削苹果还得用呢。”
林正道了声谢,接过小刀。他没有立刻去撬那个夹子,而是将画板竖起来,用刀柄的末端,在那道隐秘的接缝处,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但传出的回响,却是空洞的。
小王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正的手。院子里只剩下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和远处收音机里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戏曲唱腔。
钱阿姨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看着这个“表叔”摆弄画板,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
林正将小刀锋利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插进那道缝隙,然后手腕微微用力,向外一撬。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木榫脱开的脆响。
画板的侧面,竟然弹开了一个薄薄的夹层。一道暗格,就这么暴露在十年来未曾见过的阳光之下。
一股更浓郁的、被封存已久的陈腐气息,从暗格里散发出来。
“哎哟!”钱阿姨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满脸的不可思议,“这……这玩意儿里头还有东西?”
小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看到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件,还有一个被压在下面的信封。
林正没有立刻去拿,他先是将画板平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才伸出手,将那个信封取了出来。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因为年深日久,已经泛黄发脆。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收信地址。只在收信人的位置,用一种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写着三个字:
陈叔、沈姨。
是陈望的父母。
而落款处,是“周慕白”三个字。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林正捏着信封的手指,能感觉到里面信纸的厚度。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小王,对方的脸色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有些苍白。
“市长……”小王的声音有些发颤。
林正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撕开信封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叮!检测到十年沉冤的关键线索,正义之心受到强烈触动。】
【叮!宿主揭示真相的决心,引动冥冥之中的民心共鸣,官气+50。】
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一闪而过,林正却没有丝毫欣喜。他展开信纸,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
“陈叔,沈姨:
展信……不,我想,你们或许永远也看不到这封信。如果你们看到了,那说明,我也许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的懦弱。
阿望走了。不是意外,是被人害死的。我知道是谁,但我没有证据。他们太强大了,像一只巨大的手,掐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喉咙。
那天晚上,阿望把他设计的金源小区最终版图纸交给我,他说,那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是他写给这座城市的一封情书。他还说,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监理日志和材料单对不上,他要去问个清楚。我劝他别去,但他那个人,你们知道的,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第二天,我等来的不是他,而是警察。他们说,阿-望在工地失足坠楼。我不信,我疯了一样去找,去找那些人理论。可换来的,是威胁,是殴打。他们警告我,如果再敢多说一个字,就让我和阿望一个下场。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怕死,更怕阿望留下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
他留下的,不只是那些图纸,还有一个账本。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偷偷复印整理出来的,上面记录了那些人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所有罪证。他说,这是悬在那些人头顶的剑,是保护我们自己的护身符。
可现在,这本账本,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剑。
我不敢报警,我谁也不敢相信。我只能逃。我把账本藏了起来,藏在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然后,我离开了江城。
这十年,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东躲西藏。我换了无数个身份,打了无数份工,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阿望浑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不替他报仇。
我也想啊。可是我能怎么办?
我写下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们,阿望没有错。他是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建筑师。是我太没用了,我守不住他,也守不住他的遗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一定找到一个叫林正的人,他是我们清源县走出去的,我听说,他是个好官。把这封信和那个画板交给他。我相信,他能替阿望,讨回一个公道。
账本,我藏在了阿望梦想开始的地方。那里有他亲手砌上的第一块砖,上面刻着我们两人的名字缩写。那块砖的后面,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真相。
对不起。
不孝,慕白。
绝笔。”
信不长,林正却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钱阿姨早已停止了扇风,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林正手里的信纸,眼神里满是震惊和骇然。她虽然没看到信的内容,但从林正和小王那凝重如铁的表情里,她已经猜到,这绝不是什么家长里短的琐事。
小王站在一旁,眼眶通红。他紧紧地咬着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压制那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和悲伤。
林正将信纸,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放回信封。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一个破碎了十年的灵魂。
他终于明白,王奎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敲敲打打。因为周慕白在信里,提到了这个画板。那些人,或许是通过某种渠道,截获了周慕白试图传递出去的信息,知道了画板的存在,却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所以王奎才会像疯了一样,把屋子拆了,却唯独放过了这个看似无用的画板。
他们以为,画板里藏着账本。
可他们错了。周慕白比他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也决绝得多。
他用自己做诱饵,用这个画板做信标,将真正的线索,指向了一个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
“阿望梦想开始的地方……”林正抬起头,目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望向远处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沙哑,“他亲手砌上的第一块砖……”
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江城这十年来的所有大型建筑项目。
小王也从巨大的悲痛中挣脱出来,他擦了一把脸,哑着嗓子分析道:“十年前,周慕白和陈望都还是刚毕业的学生,能让他们亲手砌砖的项目,一定不是什么大工程。很可能……是某个学校的实践课,或者是某个公益项目……”
“不。”林正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如刀。他想起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钱阿姨,一字一句地问道:“钱阿姨,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这院子里的这棵老槐树,有多少年了?”
钱阿姨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多少年?我嫁过来的时候它就在了,少说也得有七八十年了吧……怎么了?”
“那这院墙呢?”林正的手,指向了院子那圈半人高的红砖矮墙。
“院墙是后来砌的,也就……十来年前吧。”钱阿姨努力回忆着,“那时候院子破破烂烂的,街道搞什么社区美化,组织了一帮大学生志愿者来帮忙修缮,当时住我这儿的那个小周,还有他那个朋友小陈,都是主力呢。我记得清清楚楚,这院墙的第一块砖,就是那个叫小陈的小伙子,亲手砌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