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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古今兴废事,请君暂看洛阳城。

九州腹地洛阳又名伊洛,即伊河与洛河冲积平原,周边群山环绕,有八道险关要隘。

其中虎牢关素称中原第一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一线羊肠贯东西,乃洛汴两都咽喉。

汜水河畔,虎牢关前,行旅商民不绝,巡检弓兵甚是忙碌,盘诘往来无引之人和货物。

大明的民兵有各种名色,大致可分三类,乡兵即县乡民壮,土兵属少数民族义勇,弓兵是地方巡检司统领,以此来保障地方治安和秩序。

时下内忧外患,募兵募壮盛行,许多地方民兵因参与战争闻名于世,如岭南狼兵、篙溪毛葫芦、常山短架手、义乌矿兵、海右长竿手、徐州箭手、五台山僧兵等。

东来西往的商民鱼贯通关过卡,小焦从背后竹编书箧里摸出路引,哈腰递给盘查的弓兵。

“大哥辛苦,我家公子要往洛阳访友。”

一边的张昊做酸秀才打扮,见那弓兵摆手,斯文作揖,爬上国产绿色智能四轮小轿车。

“咄、咄。”

驴子闻声迈开四蹄,过了虎牢关巡检司,官道蜿蜒西南,群山漫漫,人生美梦似路长。

驴瘦毛长蹄子胖,一路驮着主人苦行,好在只有百十里地,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

终明之世,直隶者二,京师与金陵,布政司十三,府城一百四十座,洛阳城垣之内,里坊上百,城池规模之大,雄踞大明都会前茅。

金秋时节,张昊无缘菊花世无双的开封,牵驴步上牡丹甲天下的洛城南门外东午桥。

南关内外是该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仅关外马市街就聚有商铺数百家,气味极其销魂。

进了南关大牌坊,市井风貌渐变,人群中多是衣冠齐楚之辈,重阳节近多风雨,干旱早已缓解,出门上街游玩的妇人小儿也是不少。

过牌坊向东,巾帽铺、皂靴店、南鞋店、南缎店、潞绸店、标布店、估衣店,鳞立栉比,这条街想必是洛城的鞋帽服饰市场。

洛阳手工业发达,尤其是服饰印染和珠宝加工增值内销方面,这得益于洛阳的地缘和文化,行商以织物杂货为采买大宗,如今还要加上烟草等南洋货,转销陕、甘、青、藏。

因此,洛阳也是张家的商业版图,张昊牵着驴子,一路东张西望,终于发现自家的皮毛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车马门外和客人逼叨:

“上游恶礁已被巡抚蔡老爷派人炸开,这事大伙都知道,秋汛一旦过来,进货走水路是肯定的,不过陆路依旧需要人手。

脚价付九欠一,月底见回票,误期每车罚银十两,这是我家诸店规矩,不会随意更改,告诉党掌柜,合作的事不必担心。”

张昊听出来了,这个皮毛店其实是个办事处,零售只是搂草打兔子。

皮货、药材是陕甘藏青的重要输出货物,泾阳县皮行很有名,每年开春到秋末,皮工齐聚不下万人,货物多经由洛阳转运四方。

如今挂名十三行的烟草、砂糖、海产、香料等商会强势崛起,办事处遍地,大搞垄断之能事,自然要和三秦的车马船帮打交道。

皮毛铺子左边是卖茶叶的铺子,十三行字号的牌子上,有六安、武夷、松罗等诸般名茶。

挨着茶行的是个纸铺,挂同样牌子,写着绢笺、松笺、金榜纸、卷连纸、改连纸等纸品。

张昊往西边遛跶过去,有十三行酒铺,卖岭南春、甘蔗烧、甜瓜、惠泉、若露、百花等。

旁边的铺子依旧同样装潢,有卖南洋冰糖、洋糖、雪花糖等,有卖肉桂、胡椒、苏木等。

离开主街区,主仆二人找家客栈住下,扮成行商的符保等人随后入住。

张昊梳洗打扮一番,带上小焦出街,逛到王城端礼门前大街,进来一家茶楼。

小焦揣上帖子去纪善所,张昊品茗之际,听到任世骏的叫声抬头,好不吃惊,起身抱手道:

“任兄!年初分别,不过区区数月,为何憔悴如斯?”

“嗨~,一言难尽啊,走、这里乱糟糟的,去酒楼再说。”

任世骏面皮苦黑,皱着眉大摇其头,唐巾、大袖直裰、皮靴,打扮比当年朴素许多,肥肚子也消失了,出门左右张望,握扇敲打着巴掌说:

“远到是客,你拿主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是荤素不忌?”

“俗不可耐,吃个饭而已,要女人作甚,这边小吃不错,你带路,填饱肚子再说。”

任世骏带他来到官帽街,进了一条小巷,在一家油腻肮脏的烂铺子前驻足。

张昊不以为意,美味在民间嘛,进屋入座,示意小焦也坐。

任世骏显然是熟客,招呼一声,皮酢、火烧、驴肉、油粉、烧黄二酒,顷刻摆了一桌。

三人嘁哩喀嚓一通海塞,任秀才抹油嘴结账,又带着二人来到长史司署南边一座茶楼,随手打发进来唱曲的一钱银子,摆摆手,小焦识趣,跟着唱曲的二女一块退下。

果点送来,张昊笑吟吟执壶斟茶,对上老同学忧郁愁闷滴小眼神,生出那么一丢丢愧疚。

毕竟是他给吏部老于写信,硬生生逼着任童鞋来洛阳充当马前卒,奉上茶盅,诚意满满道:

“任兄,我向你赔罪了,此事完结,小弟一定帮你谋个好缺。”

虽说一入王府仕途黑,但是只要铲除伊王,给任世骏记上一功不难,而且大明自有官制在此:上司犯案,涉案下属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

孰料任童鞋放下茶蛊,望向窗外长叹一口气说:

“我看透了,这官不做也罢。”

张昊好生讶异,你个瓜娃子,这才卧底多久,看破红尘啦?貌似经历不少事呀。

“任兄何出此言?”

任世骏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群只会闹腾,不会读书的大小猪娃,悠悠开言:

“我这个纪善其实还是挺吃香的,而且老长史被架空,对我这个新丁很是拉拢,王府及宗支,新生子女请名、请封,牵涉一辈子的俸禄,哪个敢不来奉承我。

且不说我教的那些小崽子,你是不知道,这边宗室有二三十岁未请名者,有四十多岁尚未婚嫁者,特么自首不能完家室,骨朽仍然没名字,当真是惨不堪言。”

张昊当时就怒了,他知道朱家子孙里面的穷逼不少,又不能从事贱业,可那都是老黄历了,真想谋生,谁能拦着?好吃懒做,饿死活该!

“他们再惨也不用土里刨食,轮不到你来怜悯,说正事!”

“这不是正事是啥?伊王就是拿着这些穷逼大做文章,倒逼官府,兼田截税,课移小民!”

“任兄海涵,是我错了,还别说,你虽然瘦了,也变帅了,口说无凭,关键是人证、物证,你收集多少?”

长史司任大纪善呵呵冷笑,摸出一包人月圆抽一支噙嘴里,点燃说道:

“根本不用收集,罪状一抓一大把,比如今年夏收,就算没有大旱,伊王也不屑下乡捞钱,更不要粮食、纸钞,直接派人去官府要银子。

知道他要到银子后干嘛么,你瞪我干啥?开当铺、赌坊、妓院这些就不说了,还购买十三行货物,倒卖外地谋利,最近听说都在买股票。

下乡的都是那些宗枝家奴,百姓哪有银子,鸟人们每石加耗八斗,交不起好办,有高利贷,这和明抢没啥区别,周边田亩都搜刮干净了。

这些鸟人又把爪子伸到外府,比如归德府,我问过库仓大使,那些荒田滩涂先前都是无粮白地,因为无须交纳正粮,才被乡民争抢开垦。

白地变良田,自然被宗藩觊觎,纳为己有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上奏朝廷,请求由宗藩加以开垦,充实国用,结果还没上奏,就被你截胡。

至于那些在册田亩,我们、咳,宗藩也不难拿到手,要么强买,要么抢夺,要么逼人投献,吴长史说强夺田亩不是伊王一家,都这么干。

中州田亩军屯十剩其二,民间仅剩十之一,其余都在诸王手中,至于盐茶布铁之类,都不是事儿,王府有私盐仓,让辖地有司领买领卖。

你派人去河洛关津打听一下,看那些行商怎么说,外地商人插足本地生意就是找死,你现在风头盛,万一有个万一,你的产业立马就没。”

张昊笑笑,给任同学续茶。

“继续。”

“本地官府是骡子球,官员稍拂其意即遭毒手,听说去年来个钟通判,为人正直,结果下乡被打断腿,还喂了屎,硬是被气死了。

地方有司尚且如此,百姓就更不用说了,有伊王张目,那些穷困破产的宗室奸人越发胆大,抢劫勒索,草营人命,恶行罄竹难书!”

任世骏说着眼睛就红了,大叫:

“拿酒来!“

守在外面的小焦送来酒水,张昊给老同学斟上,任世骏抽了一杯,吐口郁气,恨声道:

“伊王所作所为更是令人发指,去年大白天突然让人闭城,大选十二岁以上民女四百余人,随后又在全府选美。

拢共搜刮上千个女人,如今宫中只剩几十个,其余不是被虐杀,就是被家人拿钱赎回,还有数百被囚禁在那里。”

他说着指向窗外,张昊望向东边,无非是民居坊区,临街有一个连成片的大园子。

“看上去像个大作坊?”

“那是王府的染庄、蜡厂,也是监牢,审理所的人最爱来此处,这些畜生都是赵古原的人。”

“赵古原?”

张昊眼神一亮。

“他就是那个向左使?”

任世骏的卧蚕眉深皱,缓缓点头。

“收到你的信,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厮,没有这厮挑唆,河洛不至于如此混浊不堪。

吴长史说赵古原来王府不足一年,先做引礼舍人,没多久便一步登天,直接陪王伴驾。

审理所、工正所、诸库仓,都被他把持,长史司形同虚设,背地里大伙都叫他赵长史。

养盗劫财、架空长史、蛊惑迁陵,你说说,如果伊王身边有教门妖人,不是他又是谁?”

张昊听到赵古原做过引礼舍人,便认定这厮就是向左使,因为王怀山说向左使相貌不俗。

引礼舍人一职不入流,专门接待宾客,主持诸般典礼,相貌不堪、不善交际者无法胜任。

“赵古原住哪?”

任世骏抓挠短须说:

“这厮像个太监,几乎不离伊王左右,我来这么久,甚至没有发现他出过宫。”

张昊大失所望,笑道:

“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变了个人似的?”

任世骏的眉毛瞬间耷拉下来,苦叽叽长吁短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张昊不解道:

“中交所开业,公司上市,你和张文灿虽然只占一股,那也是身家巨万呀,签字画押是我一手包办,难道你怕我昧了你的银子?”

“嘿嘿,嘿嘿嘿······”

任世骏终于蚌埠住,眉花眼笑,他上个月才知道自己一夜暴富,当时乐得一宿没睡,那是他老子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家业啊,起身豪迈道:

“走!去你的桃梨苑喝酒,不醉不归!”

张昊吃惊道:

“桃梨苑开到洛城了?”

“卧槽!”

任世骏瞪眼打量他。

“自家的生意,你不知道?”

张昊摇头,认真地说:

“我微服避人耳目而来,不敢招摇,扳倒这个恶王再乐呵不迟。”

“狗王必须死!”

任世骏咬牙切齿,眼神中的恨意一闪即逝,化成了满腹的心酸,又去倒酒浇愁。

二人聊了个把时辰,张昊回客栈和护卫们商议一番,派韩刘二护卫去王府染庄蹲点。

勤苦之中又不勤,闲闲只要养元神。

夜里亥子之交,正是一阳萌生之际,也是练气最佳时机,内炼之道,虽说下手功夫要耐得勤苦,但又不是劳心劳力的事,所以道德经说:用之不勤,闲闲就是不勤,如此方能养神。

张昊两臂挽在小腹,双目垂帘盘坐,真炁流转润一身,阴阳数足自通神,呼吸刹那全无。

是时,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骤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大梦之初觉,悦然如男女之相亲,嘴角不知不觉便挂上了蜜汁微笑。

小鱼儿说的生死之间、无生神域,实质就是大周天定境,他依旧意念微微关照,不去入定。

释家四禅八定,道家炼神还虚,都是一码事,那个玄乎境界,他如今已能随意进入,但是不敢进去,除非有道侣护持,按时叫他醒来。

这个境界很怪,即便苦修,终于能进去,也没人能保证可以随意出来,因为有后天意念,便不入此境,进去后自然无法动用后天意念。

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入定前提是闭五行,亦即大周天胎息,肺呼吸自停,心脏脉搏近乎于无,所以参禅悟道坐死者不乏其人。

不想坐死很简单,结丹,也就是练就阳神,如此便把握天地,提契阴阳,我命由我不由天。

符保的脚步声传来,呼吸来复,张昊收功起身去外间,小焦睡得正香,符保准备敲门时候,看见门开了,愣愣的进来,小声道:

“老爷没睡?”

“有事儿?”

张昊听说染坊那边发现异常,打个手势,关上门疾步去符保住的小院。

“那边住有鞑子,小四一开始没注意,园子里来了客人,那几个鞑子出来会客,他才发觉不对劲,都是罗圈腿,赶紧让富贵回来报信。”

“去看看。”

弦月高挂,城北锦阁巨烛相映,宫城巍峨,长街里坊的高门深院、秦楼楚馆同样灯火璀璨,曲乐飘扬,其余庶民区大多漆黑一片。

甬南坊的延庆观极其清幽,不过时下庙观也是过往官商士人最爱的寄寓之处。

张昊跟遂符保,溜进延庆观那座飞檐翘角的阁楼,韩四郎从暗影中出来,低声道:

“客人还没走,东南角那个院子。”

张昊接过望远镜,街对面染坊那个院子很别致,站在楼上正好能看到厅堂里面的景象。

厅上灯火通明,正中是一座屏风,两壁挂有图画,地面清水砖铺就,主客是东西对坐,而不是上下而坐,说明客人与主人的身份相似。

东边坐着两个人,上首泥鳅头交椅里,是一个寻常打扮的年轻人,下首是个富态员外。

西边那三个人衣帽寻常,相貌明显粗犷突兀,想必就是鞑子了。

最下首的鞑子也是个年轻人,中间的鞑子四十来岁,颇为雄壮,络腮胡子,一张大饼脸。

上首那个黑瘦的高个子相貌最怪,鼠须、鹰钩鼻、两腮凹陷,偶尔转头,那双眼犹如两个幽深的井,明明是个大活人,却透着一股死气。

这特么都是什么人?

难道天花病人就是他们从塞外带来的?

无为教的能量也太可怕了吧?

“东边那个衣着寻常的年轻人来了多久?”

韩四郎道:

“不到半个时辰,那个胖员外大概是染坊管事,对他很恭敬,引着他来见鞑子,那三个鞑子对他不大客气,很生气的样子。”

张昊紧盯主座那个年轻人的口唇开合,说的不是官话,从这厮的微表情可以看出,在向鞑子赔罪,好像在解释什么。

可惜时下官话不普及,张昊苦读唇语未果,又把视线对准那三个鞑子。

上首那个鹰鼻瘦高个倏地扭头,张昊大吃一惊,不由得打个冷颤。

那人的目光犹如利箭,好像面对面盯住了他!

他想到师父有感而应的绝技,这么远,怎么可能?

接着就见那人出来厅堂,仰头望月,堂上右边主座那个年轻人似乎被这厮的无礼气坏了。

“呼——”

张昊吁口长气,骂自己疑神疑鬼,忽然身上倒伏的寒毛再次竖立,那种被人紧盯的感觉又来了。

他移动望远镜,只见那个瘦高的鞑子站在当院,依旧四十五度望着那轮上弦月。

见鬼了!张昊挪开望远镜,仍旧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正想询问韩四郎监视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心里咚的一跳。

抬头看去,弯月下,幽幽的夜空里,有一团黑影在云端滑翔,而且离这栋楼越来越近,楼中黑暗,那个飞禽在星月下的轮廓煞是清晰。

“看到没,这扁毛畜生来的蹊跷。”

符保看了一眼道:

“夜枭?”

韩四郎笑道:

“拉倒吧,夜枭的脑袋你知道多大么?老雕不应该晚上出来呀?”

那只飞禽阴魂不散,依旧在天上转悠,竟然从楼窗前划过。

张昊眼睛猛地睁大,那是一只鹰隼!

他知道鹰的视力到底有多强,即便在高空急速运动,也能发现躲在草丛中的猎物,而且鹰在夜晚的视力也极好,但是比白天终究差的远。

他举起望远镜,那个瘦高个子好像一直保持着望月姿势,一下也没动过。

操特么的,他总觉得鹰隼与院中那个阴森的鞑子有关,这也太邪乎了吧?

灵机一动,把望远镜递给符保,掏出短铳检查一下,候着那个扁毛畜生再次划过阁楼。

“院中那厮邪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