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只供养嫡长子,那现在的老二、老三、老四这些藩王怎么办?
他们同样不是嫡长子。若不供养,还算什么大明藩王?
“难道将来还能指望他们与标儿内外同心,共守大明江山?!”
“即便老二、老三、老四这些初代藩王尚能安分,若只让第二代藩王的嫡长子享受朝廷供养。”
“那么标儿的子嗣们又该如何自处?!”
“且不说远的,若立雄英为皇太孙,允文这些孩子又当如何?!”
“日后标儿是要对自己的骨肉格外开恩?还是要效仿历代 的无情,将他们尽数驱逐?!”
“若标儿厚待亲子却苛待藩王子孙,他的兄弟们岂能心服?!”
“若标儿对亲子同样严苛,只怕他百年之后的皇位之争必将血流成河!”
“若不争,他们连做个富贵闲人的资格都没有!”
“若争,反倒有一线机会登上至尊之位!”
“你说,标儿后宫的妃嫔和那些皇孙们会作何打算?!”
马皇后闻言也不由得眉头深锁。
倘若朱标继位后当真铁面无私,连亲生皇子都不给半点荣华富贵。
那么第三代大明皇位的争夺必将异常血腥残酷。
不争,便一无所有。
争了,纵然九死一生,却仍有渺茫希望问鼎帝位。
这般极端局面下,即便皇孙们不愿相争,他们身后的妃嫔也定会推波助澜。
这些女子嫁入天家,所求无非是母凭子贵的尊荣。
若连这点指望都落空,倒不如嫁与朝中重臣,至少能为子孙挣得安稳前程。
“若真演变至此。”
“即便留下立嫡长子为储的祖制,也难挡那些走投无路的皇子皇孙。”
“储君终究不是真龙天子!”
“只要太子太孙遭遇不测,其他皇子便有了可乘之机!”
“再大的风险,他们也甘愿铤而走险!”
“到那时,大明必将因皇位继承陷入巨大动荡。”
“轻则朝纲紊乱,重则国力衰微,甚至会有 之危!”
朱元璋目光如炬,仿佛已预见严苛政策可能引发的血腥夺嫡。
“况且,这也有违朕设立藩王制度的初衷。”
朱元璋设立藩王制度,初衷是让朱家子孙同心协力,共同治理和守护大明江山。他认为前朝覆灭的重要原因在于君主孤立无援,臣子不忠,面对叛乱时不堪一击。
早年经历让朱元璋对文臣武将充满不信任。他坚信在国家危难时刻,这些外人未必可靠。但朱家子孙不同,这天下本就是他们的家业,自然会在关键时刻竭尽全力。
这就像一家公司:天子是董事长,掌握最高权力;文武大臣如同普通员工,公司兴衰与他们无关;而藩王则是持有股份的高管,公司存亡直接关系他们的利益。为了自身权柄,他们必定会全力维护大明。
朱元璋时代的藩王虽无裂土之名,却拥有实际兵权。高等藩王可统率近两万护卫,在自己的封地俨然是土皇帝。这样的制度对藩王极具吸引力,即便当不了天子,也能在地方称雄一方。因此,当大明遭遇危机时,这些藩王自然会挺身而出。
大明藩王们确实愿意为朝廷竭尽忠诚、倾注心血。
毕竟大明的强盛与他们手中的权力息息相关,两者相辅相成。
……
然而到了朱棣时期,朱元璋设立的藩王制度逐渐变质。
最关键的改变,便是藩王失去了兵权,也不再承担镇守边疆、平定内乱的责任。
朱棣本就是凭借藩王兵权起兵夺位,登基后自然要防止其他藩王效仿。
虽然削去兵权,但顾及血脉亲情和皇家颜面,朱棣提高了藩王的岁禄作为补偿。
这相当于将原本拥有实权的藩王,变成了只享富贵却无实权的闲散宗室。
简单来说,朱元璋时期的藩王被培养成国之栋梁,而朱棣时期的藩王则被当作富贵闲人圈养。
前者对国家利弊难辨,但至少有一定益处;后者虽巩固皇权,却养出了一群只知吸血、毫无贡献的蛀虫。
后世皇帝碍于祖制,只能小修小补,始终无法根除这一弊端,最终导致问题愈演愈烈,直至拖垮大明。
可以说,明朝的覆灭,很大程度上源于朱元璋和朱棣两代 对宗藩制度的制定与修改。
马皇后听完,也不知如何是好。
继续供养宗室,终将拖累国家;若不供养,又恐引发皇室内斗。
似乎无论怎么选,都没有万全之策。
更令人头疼的是,他们根本找不到第三条可行的路!
朱元璋从燕长倾那里暗中听闻消息后,始终紧锁眉头。
近日胡惟庸大权独揽、嚣张跋扈,本已让他心生不满,但此刻却无暇顾及。
毕竟,胡惟庸再如何猖狂,也不过是一介臣子,若不顾及大义名分,只需派一名小卒便可取其性命。
对朱元璋而言,胡惟庸之事并非无解,甚至办法不止一个,只需权衡后果轻重,择其优者即可。
因此,他对胡惟庸虽深感不满,却并未真正头疼。
真正令他忧心忡忡的,是大明皇室宗亲俸禄的未来。时至今日,他仍未想出两全其美的解决之策。
沉默良久,马皇后轻轻握住朱元璋的手,柔声劝慰:
“既然咱们想不出办法,不如让别人去想。”
“你不是说,那个预见大明两三百年后 的人叫燕长倾吗?”
“他既能预见此事,想必也有解决之法。”
“你态度好些,别吓着他。若有办法,他定不会隐瞒。”
朱元璋闻言,眼中一亮,朗声笑道:
“哈哈哈,还是妹子说得对!”
“既然咱想不出办法,就让别人替咱想!”
“尤其是那燕长倾,口口声声要教标儿他们‘屠龙技’,还对咱多有不敬!”
“他若能给出让咱满意的方案,咱便既往不咎!”
“若给不出——”朱元璋语气骤冷,“就让他提前三百年为大明殉国!”
说到最后,杀气凛然。
虽未真正解决问题,但至少找到了可能解决之人,朱元璋心情稍缓。
“不过,咱之前是暗中旁听,他们并不知晓。”
“若贸然找他讨要办法,反倒暴露了咱 之事。”
朱元璋轻捋胡须,略显尴尬。
身为大明天子,颜面终究要紧,尤其在儿子们面前,更需维护父皇威严。
若让他们知晓自己 谈话,岂不有损威严?
“少用些锦衣卫!”
“他们是你儿子,不是犯人!”
马皇后轻拍朱元璋手背,不满道。
“我这不是担心他们被小人蒙蔽,做出荒唐事来。”
“你瞧,这次要不是我提前派了锦衣卫盯着,哪能发现有人竟敢大言不惭,自称通晓‘屠龙之术’?!”
“更别提预知两三百年后,皇亲国戚的俸禄会拖垮大明这等大事!”
朱元璋语气急切地解释着。
也只有在马皇后面前,他才会这般放低姿态。
换作旁人,他连半句解释都懒得给。
“咱还是先等等,若他知道我在暗处听着,说出的法子未必真切,不如让标儿他们去问。”
朱元璋略一沉吟,还是按下了亲自询问的念头。
身为 ,他太清楚——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去问,得到的答案往往天差地别。
譬如他若询问某位大臣对策,对方多半只会给出最稳妥的方案,而非最优解。
只因最优解常伴随风险。
可若换作同僚或下属询问,这大臣或许就会吐露真言。
眼下那燕长倾对朱标等人还算坦诚,虽言语间多有放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标去问,或能得良策;若自己去问,恐怕只能听到套话。
权衡再三,朱元璋决定继续——咳,继续暗中观察!
“宗亲俸禄拖累国运之事,标儿他们已知晓,此刻想必正苦思对策。”
“若能自行解决,自然最好。”
“若不能……最后还得来找咱,届时咱再点拨他们去问燕长倾!”
朱元璋眯起眼睛,静候朱标等人自投罗网。
……
燕王府后院湖心亭,朱棣与一黑衣僧人对坐。那僧人三角眼低垂,形销骨立,宛如病虎。
“道衍,你往日不是自诩通晓天机、望气断命之术独步古今么?!”
“那你可能算出大明国祚还有多久?!”
朱棣凝视着眼前的青年僧人,语气中带着玩笑与认真交织的意味。
这位法号道衍的僧人,是朱棣随妻子徐氏前往天界寺进香时结识的。此时的道衍还未恢复姚姓,也未获赐广孝之名,仍是天界寺中一个形如病虎、心怀韬略的普通僧人。
初见之时,道衍便语出惊人:贫僧观殿下有潜龙之相。若得追随燕王,定当助殿下戴上一顶白帽。此言吓得朱棣心惊肉跳,所幸当时四下无人,否则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足以让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或许正是看准了周围无人,道衍才敢如此直言。尽管震惊于其大胆言论,但朱棣发现此人确实才华横溢,言谈举止也颇合自己心意。久而久之,道衍便成了他亦师亦友的幕僚。
面对朱棣的询问,道衍微微眯起眼睛,一时难以揣测其真实用意。沉吟片刻后答道:推算常人命数,贫僧尚有七八分把握。但国祚关乎天子万民,因果牵连甚广,即便贫僧也不敢妄断。
不过大明有陛下励精图治,将来又有殿下承继大统,国运自然绵长无尽。
听到最后这句,朱棣不由长叹。自相识以来,道衍总是不失时机地暗示他身具九五之尊的命格。初闻此言时,他也曾心潮澎湃——毕竟天子之位,哪个皇子能不心动?
但冷静下来后,他深知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大明储君之位早已尘埃落定,莫说他这个四皇子,就是所有兄弟加起来也动摇不了太子朱标的地位。若有谁敢觊觎储位,首先要面对的恐怕不是太子的反击,而是父皇朱元璋的铁腕 。
在朱元璋心中,朱标从来都是唯一的太子人选。而这位长兄的才能、胸襟与气度,也确实令他们这些弟弟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