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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七年六月初八,小暑次日,应天城热得像个蒸笼。

清晨卯时,日头还没完全爬过紫禁城的琉璃瓦,那股子闷热就已经无孔不入。寿康宫庭院里的老槐树上,知了扯着嗓子嘶鸣,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心头发燥。

马秀英——当今天子的生母、太上皇朱元璋的结发妻子、被朝野尊称为“仁孝贤德太上皇后”的六旬老妇人,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感到不适的。

其实前一日夜里她就没睡踏实。白日里惦记着重孙朱文垚前几日说想要个驱蚊的香囊,便亲自选了艾草、薄荷、白芷等药材,坐在窗下缝制了两个。或许是低头久了,夜里便觉得脖颈僵硬,翻来覆去总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到了寅时末,她隐约觉得喉咙发干,唤值夜宫女端来温水。一杯水下肚非但没解渴,反而激起一阵轻微的咳嗽。贴身服侍了三十年的女官周嬷嬷警醒,披衣起身摸了摸主子的额头,触手微烫。

“娘娘,您有些发热。”周嬷嬷的声音带着担忧。

马秀英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无碍,许是夜里贪凉,窗子开大了些。莫要声张,惊动了太上皇又该着急上火。”

她太了解自己那位相伴近五十年的丈夫了。

朱元璋如今虽已退位七年,将江山交给了长子朱标,自己只顶着“太上皇”的尊号在宫里颐养天年,可那脾气一点没变——火爆、急躁、尤其听不得她有任何不适。去年秋天她染了场风寒,老爷子差点把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给骂得狗血淋头。

周嬷嬷却不敢大意,坚持要传当值太医。马秀英拗不过,只得允了,却再三叮嘱:“悄悄的,莫要惊动旁人。”

然而紫禁城哪有什么真正的“悄悄”?太上皇后凤体欠安的消息,就像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最先被惊动的是住在隔壁殿宇的朱元璋。

老爷子今年六十五,身子骨依旧硬朗如铁,每日卯时三刻准时起床,雷打不动地要在院子里打一套拳。这日他刚扎好马步,就见周嬷嬷从寿康宫正殿匆匆出来,脸色不对。

“站住!”朱元璋一声喝,声若洪钟,“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周嬷嬷吓得一激灵,连忙跪下:“回太上皇,娘娘……娘娘晨起略感不适,已传了太医。”

“什么?”朱元璋脸色骤变,马步也不扎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寿康宫冲,“妹子怎么了?哪不舒服?传了哪个太医?太医院院使来了没?”

一连串问题砸得周嬷嬷头晕,只能小跑着跟上:“已传了当值的李太医,说是……说是有些发热。”

“发热?”朱元璋脚步更快了,“好好的怎么发热了?昨儿不还好好的吗?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说话间已进了寿康宫内殿。马秀英正半倚在床头,见丈夫风风火火闯进来,无奈地笑了:“你看你,一点小事就急成这样。我没事,就是夜里没睡好。”

朱元璋哪里肯信,径直坐到床沿,伸手就探她额头。他常年习武的手掌粗糙如砂纸,触及妻子光洁却已爬满细纹的额头时,却放得极轻。

“是有点热。”老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转头吼道,“太医呢?死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太医院当值太医李修文——在太医院任正八品御医——提着药箱小跑进来,额头全是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微臣参见太上皇、太上皇后……”

“免了免了!”朱元璋一摆手,“赶紧诊脉!诊仔细点!”

李修文不敢怠慢,取出脉枕,屏息凝神。指尖搭上马秀英腕间寸关尺三部,细细体会。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知了的嘶鸣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约莫一盏茶工夫,李修文收回手,躬身禀报:“太上皇容禀,太上皇后脉象浮数,右寸尤甚,舌苔薄白微腻。此乃暑热挟风,邪客肌表,营卫失和所致。症见发热、微恶风、头痛、身楚、咳嗽、咽干。并非重症,只需清暑解表、宣肺止咳,静养数日便可。”

朱元璋脸色稍缓,却仍不放心:“你确定?开什么方子?用不用叫周济民再来看看?”

马秀英拉了拉丈夫衣袖:“重八,李太医医术精湛,你莫要为难他。”

正说着,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朱标是穿着常服一路跑来的。

这位四十一岁的大明乾元皇帝,登基七年来以勤政仁厚着称,平日最重仪态从容。

可此刻他发髻微乱,额角沁汗,龙行虎步间带着明显的仓促——显然是接到消息后连龙袍都未及更换就赶了过来。

“母后!”朱标撩开珠帘踏入内殿,见母亲虽面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可,这才松了口气,却仍快步上前,“儿子来迟了。您感觉如何?”

马秀英看着长子焦急的模样,心中一暖,面上却嗔怪:“标儿,你是皇帝,当以国事为重。娘不过是小恙,值当你放下朝会赶来?”

“今日朝会已传旨免了。”朱标在床沿坐下,执起母亲的手,那手已不复年轻时的丰润,骨节分明,皮肤薄而透明,“母后身体要紧。太医怎么说?”

李修文又将诊断复述一遍。朱标仔细听着,沉吟道:“方子拟了吗?”

“已拟了香薷饮加减。”李修文奉上药方。

朱标接过细看。他对医理不算精通,但自幼受母亲教导,知道香薷饮是治暑湿感冒的经典方剂。方中以香薷为君,发汗解表、祛暑化湿;配以厚朴行气除满,扁豆花健脾和中;又加金银花、连翘疏风清热,桔梗、杏仁宣肺止咳。君臣佐使,配伍严谨。

“可。”朱标将药方递还,“速去煎药。另外,去请周院使来,再请脉确认。”

“陛下,微臣已派人去请周院使了。”李修文躬身退下。

朱元璋在一旁看着,忽然感慨:“标儿到底是当爹的人了,处事周全。”

朱标转头看向父亲:“父皇,您早膳用了吗?”

老爷子一愣,摸了摸肚子:“这不刚起,还没顾上。”

“那怎么行。”朱标起身吩咐,“传膳,简单些,要清淡。父皇,您陪母后用些粥点。”

马秀英看着长子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眼中满是欣慰。

这个从小性子温厚甚至有些软弱的儿子,如今已成长为能扛起万里江山的帝王,却依旧保有这份纯孝——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

朱栋来得比兄长稍晚些,却不是因为他不够着急,而是他半路拐了个弯。

吴王府与皇宫只隔着一条街,接到寿康宫急报时,朱栋正在澄心殿与神策水师参将府的军官们商议海军换装新式火炮的事宜。闻讯后他当即起身,却并非直奔皇宫,而是先回了趟内宅。

“妙云,快把咱们府上库存的那支百年老参找出来!”朱栋一边吩咐正妃徐妙云,一边自己动手翻箱倒柜,“还有前日岭南进贡的冰片、暹罗来的沉香,都带上!”

徐妙云吓了一跳:“王爷,这是……”

“母后凤体欠安,我带些药材过去。”朱栋语速飞快,“那支老参是当年徐帅(徐达)征漠北时得的,最是补气;冰片清热开窍;沉香安神静心——都用得上。”

徐妙云立刻明白过来,亲自去库房取物。不多时,朱栋便提着个紫檀木药箱,带着李炎匆匆出门。临上马车前,他又想起什么,对府中管事吩咐:“去,把咱王府冰窖里镇着的西瓜挑两个最好的,用棉被裹了,快马送进宫——要切好摆盘,撒点细盐,最是解暑!”

这一耽搁,等他赶到寿康宫时,朱标已在榻前侍奉汤药了。

“母后!”朱栋撩帘进来,见母亲正小口喝着兄长喂的药,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儿子来迟了,您……”

“又来一个。”马秀英吞下药汁,无奈地笑了,“你们兄弟俩是约好的不成?一个免了朝会,一个提着药箱——栋儿,你手里拿的什么?”

朱栋将药箱放在桌上打开,取出那支装在锦盒里的老参:“母后,这是岳父当年在岭北得的百年野山参,最是补气固本。您病后体虚,正好用上。”

朱元璋凑过来看,啧啧称奇:“好家伙,这参怕是比咱年纪都大。徐天德那老小子,藏了这等好东西。”

朱标也点头:“二弟有心了。”

朱栋又取出冰片、沉香,一一说明功效,最后道:“儿子还让人送了冰镇西瓜来,稍后切了,母后若是口中苦涩,可尝一小块清清口。”

马秀英看着次子,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儿子自小就与其他孩子不同——聪慧得近乎妖异,时常冒出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却又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这些年他推行新政、开海贸、建新军、办大学,将大明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强盛之路。可在她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夸奖而眉开眼笑的孩子。

“好,好,娘知道了。”马秀英温声道,“你们都坐下,别站着。重八,你也坐。”

一家人难得齐聚,寿康宫内殿一时间显得有些拥挤,却洋溢着难得的温馨。

巳时初,汤药见效,马秀英发了些汗,热退了大半,精神也好了许多。她正靠着软枕与丈夫、儿子说话,外头又传来通传声: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驾到——”

“吴王世子、世子妃殿下驾到——”

“江宁王、淮安王、乐安王殿下驾到——”

好嘛,孙辈全来了。

朱雄英携太子妃徐怀瑾最先进入。

今年二十一岁的太子已辅政数年,气度越发沉稳,眉宇间既有父亲的仁厚,又有叔父的锐气。

他今日原本要去视察新落成的帝国大学科学院的新楼,接到祖母生病的消息,当即改了行程。

“孙儿给皇祖父、皇祖母请安。”朱雄英撩袍欲跪,被马秀英连忙拦住。

“快起来,地上凉。”马秀英招手让他近前,仔细端详,“英儿气色不错,就是瘦了些。可是政务太忙?”

朱雄英在床前绣墩上坐下:“孙儿不累。倒是皇祖母,您怎么不小心着凉了?太医怎么说?”

徐怀瑾则奉上一个食盒:“皇祖母,孙媳炖了冰糖燕窝,用文火煨了两个时辰,最是润肺。您尝尝可合口?”

食盒打开,白玉盏中燕窝晶莹剔透,冰糖已完全化开,香气清甜。马秀英尝了一小勺,点头赞许:“瑾儿有心了,火候刚好。”

这边正说着,朱同燨、蓝霜晴夫妇带着七岁的朱心垲也进来了。

朱同燨一身神策军少将常服风尘仆仆——他今日本该去京郊大营点验新式火炮,接到消息后纵马疾驰回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曾祖母!”朱心垲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到床前,却在最后一刻刹住脚步,规规矩矩行礼,“垲儿给曾祖父、曾祖母请安。曾祖母,您痛痛吗?”

孩童纯真的关心让马秀英心中一软,伸手将重孙揽到怀里:“曾祖母不痛,就是有点没力气。垲儿怎么来了?今日不用上学吗?”

朱心垲认真道:“先生听说曾祖母病了,特意准了假。父王说,百善孝为先,垲儿该来侍疾。”

小小年纪,话说得一套一套的。众人都笑了,殿内气氛更加轻松。

朱同燧、朱同煇、朱同熞三兄弟是前后脚到的。这三位年轻郡王各有职司——朱同燧要去天枢参将府主持新兵选拔,朱同煇约了工部官员勘验新式纺车,朱同熞则要在府中听大儒讲《资治通鉴》——听闻祖母抱恙,全推了事赶进宫来。

三兄弟齐刷刷行礼问安,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军中历练出的习惯。

马秀英看着这三个英气勃发的孙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大热天的,跑这一身汗。快坐下歇歇,喝口凉茶。”

朱同燧性子最活泛,笑嘻嘻凑到床前:“祖母,您这一病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今早父王接到消息时,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他慌成那样。”

朱栋在一旁咳嗽一声,瞪了儿子一眼。马秀英却笑了,看向次子:“栋儿也是,多大的人了,还沉不住气。”

“关心则乱嘛。”朱元璋在一旁帮腔,“咱听说妹子不舒服,不也急得火烧眉毛?”

朱同煇稳重些,仔细询问了病情和治疗方案,又对太医的方子提出几点补充建议——他在工部负责科学制造,对药材配伍竟也颇有研究。朱同熞年纪最小,才十二岁,眼圈红红的,拉着祖母的手不肯放:“祖母,您快点好起来……熞儿新谱了首笛曲,还等着吹给您听呢。”

马秀英一一应着,心中暖流涌动。这些儿孙,平日里或贵为储君,或掌军权,或司制造,或攻学问,各有天地,难得齐聚。如今因她一场小病全聚到跟前,这份亲情,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让人熨帖。

最热闹的要数几个重孙的到来。

朱文垚是被乳母抱着进来的。四岁的皇曾孙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见马秀英便挣扎下地,摇摇晃晃走过去:“曾祖母……垚儿想您了。”

马秀英心都要化了,伸手将小家伙抱到床上——她虽在病中,抱个孩子的力气还是有的。朱文垚乖巧地偎在她怀里,小手摸着她的脸:“曾祖母生病了,垚儿给呼呼。”

说着真的凑上去,鼓着小腮帮子轻轻吹气。孩童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带着奶香味,让马秀英眼眶微热。

“垚儿真乖。”她亲了亲曾孙儿的脸蛋,“皇祖母不难受了。”

朱心垲见状,也爬上床,有样学样:“垲儿也给曾祖母呼呼!”

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鼓着腮帮子认真吹气的模样,让满室大人忍俊不禁。朱元璋哈哈大笑:“好好好,有这两个小神医在,你们祖母这病啊,明天就好利索了!”

朱文垚转头,认真道:“曾祖父,垚儿是不是神医?。”

童言稚语,又引来一阵欢笑。

徐怀瑾怕孩子累着祖母,想要抱走朱文垚,小家伙却搂着马秀英脖子不肯松手:“垚儿要陪皇曾祖母。”

马秀英搂着重孙,笑道:“无妨,让我多抱会儿。咱们垚儿啊,将来定是个孝顺孩子。”

朱标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万千。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般偎在母亲怀里,听她讲那些民间故事、做人道理。如今他的孙子偎在母亲怀里,这画面仿佛时光轮回,却更添温馨。

临近午时,马秀英精神越发好了,竟觉得有些饿。朱元璋见状大喜,立刻吩咐传膳。

因太上皇后需清淡饮食,御膳房准备的都是时令小菜:凉拌脆藕、蒜泥黄瓜、鸡丝莼菜汤、清蒸武昌鱼,主食是绿豆百合粥和几样素馅蒸饺。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清爽。

马秀英被搀扶着坐到桌边主位,看着围坐满桌的儿孙——丈夫朱元璋、长子朱标、次子朱栋、长孙朱雄英、曾孙朱文垚,还有四个孙儿朱同燨、朱同燧、朱同煇、朱同熞及他们的家眷——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在濠州的那间土坯房。

那时日子真苦啊,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每逢吃饭,一家人围坐一桌,丈夫会把仅有的肉菜夹到她碗里,儿子们眼巴巴看着却懂事的说不饿……那些艰难岁月里,正是这份相濡以沫的亲情,支撑着他们走过尸山血海,最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都动筷子吧。”马秀英柔声道,“今儿不是什么正经宴席,就是一家人吃顿便饭。”

朱元璋率先夹了一筷子脆藕放进她碗里:“这藕是今早刚从玄武湖挖的,最是爽口。你多吃点。”

朱标则为母亲盛了碗绿豆粥:“母后,粥熬得稠烂,加了冰糖,最是清暑。”

朱栋夹了块没刺的鱼腹肉:“这武昌鱼是快马从湖广运来的,肉质细嫩。母后尝尝。”

儿孙们你一样我一样,很快便将马秀英面前的碗碟堆成了小山。她哭笑不得:“够了够了,我哪吃得了这许多。”

朱文垚从父亲膝上探出身子,奶声奶气:“皇曾祖母多吃,才能快快好!”

朱心垲也点头:“曾祖母,垲儿把最大的蒸饺给您!”

童言稚语,又引得一阵欢笑。

用膳间,气氛轻松,话题也随意起来。朱同燧说起在军营的趣事——有个新兵第一次见洪武二十二年式神威大炮,吓得腿软跪地,被老兵们笑话了半个月。

朱同煇讲起新式纺车的试用成效,说效率比旧式提高了三倍不止,江南织户争相订购。朱同熞则背了段新学的《孟子·梁惠王上》,摇头晃脑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小学究。

马秀英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眼中满是慈爱与骄傲。这些孙儿,个个成才,比她预想得还要出色。

朱标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母后可还记得,栋弟小时候最怕吃苦药,每回生病喝药,都得您哄半天,还得备好冰糖才肯张嘴。”

朱栋老脸一红:“大哥,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怎么不提?”朱标难得打趣,“有一回你嫌药苦,偷偷把药倒在花盆里,结果那盆魏紫牡丹没几天就枯了。母后发现,没舍得骂你,只叹着气说‘这孩子,主意太大,将来可怎么好’。”

马秀英也想起来了,指着朱栋笑:“结果呢?现在满朝文武,就数你主意最大,整天鼓捣些新花样。”

朱栋摸摸鼻子:“那不是……被母后料中了么。”

朱元璋哈哈大笑:“咱看栋儿这样挺好!不墨守成规,才能带着大明往前奔!就说那铁甲舰、那铁路、那新式学堂——哪样不是栋儿的主意?现在大明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栋儿居功至伟!”

这话说得朱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马秀英却点头:“重八说得对。标儿仁厚持重,栋儿锐意进取,你们兄弟同心,才能把这江山坐稳了。”

这话看似平常,却蕴含深意。朱标、朱栋对视一眼,齐齐举杯:“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膳毕,宫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马秀英捧着一盏君山银针,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儿孙,忽然开口:“今儿难得人齐,我有些话,想跟你们说说。”

殿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放下茶盏,凝神倾听。

“标儿,栋儿。”她先看向两个儿子,语气温和却郑重,“你们兄弟同心,将大明治理得蒸蒸日上,为娘心里欣慰。但娘要叮嘱你们一句:再忙,也要顾惜身子。皇帝不是铁打的,议政王也不是。你们肩上担子重,千头万绪,可越是如此,越要懂得张弛有度。记住了?”

朱标、朱栋齐齐躬身:“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她又看向朱元璋,眼中带笑:“重八,你也是。如今把江山交给标儿了,该享享清福了。儿孙们都出息,用不着你再操那么多心。养好身子,含饴弄孙,比什么都强。”

朱元璋握住老妻的手,嘿嘿一笑:“听你的,都听你的。以后咱天天陪你下棋、听曲、逛园子。”

马秀英目光转向孙辈:“雄英,你是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祖母不担心你的才干——这些年在朝中历练,处事越发老成持重。但祖母盼你记住:为君者,仁心比权术重要,担当比聪明要紧。要像你父皇一样,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也要像你叔父一样,敢为天下先,带着大明往前走。”

朱雄英郑重起身,长揖到地:“孙儿必不负祖母期望。”

“燨儿、燧儿、煇儿、熞儿。”她一一唤过四个孙儿,语气愈发柔和,“你们兄弟四人,燨掌军,燧司卫戍,煇精科学,熞攻学问,各有所长,祖母看着欢喜。但你们记住,无论将来身居何位,手足之情最珍贵。要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万不可因权势、利益伤了和气。咱们朱家,当年能打下这江山,靠的是兄弟齐心;如今要守住这江山,更要靠你们团结一心。”

四兄弟对视一眼,齐齐跪倒:“孙儿们牢记祖母训诫,必永葆手足之情,同心同德,共辅大明!”

马秀英欣慰点头,最后将目光落在两个懵懂的重孙身上,伸手将他们揽到身边,语气变得轻缓如呢喃:“垚儿,垲儿,你们还小,曾祖母不求你们现在就懂多少大道理。只盼你们平安康健地长大,读好书,明事理,将来像你们的父辈祖辈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个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百姓苍生的人。”

朱文垚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垚儿记住了!垚儿要像你皇爷爷一样当个好皇帝!”

朱心垲也学着重重点头:“垲儿也记住了!垲儿要像父亲一样当能文能武,保家卫国!”

童声清脆,掷地有声。满室大人先是一愣,随即都笑了。朱元璋笑得最大声:“好!好志气!不愧是咱朱家的种!”

马秀英搂着两个重孙,眼中泛起晶莹泪光,却笑得无比开怀。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堂儿孙,声音微颤却清晰:“有你们这样的儿孙,这辈子……值了。”

殿内寂静,只余窗外蝉鸣声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凝滞。

没有帝王将相,没有权势争斗,只有一个母亲、一个祖母、一个曾祖母,对儿孙们最朴素也最深沉的期许。

午后,马秀英服了第二剂药,药力发作,沉沉睡去。太医再次诊脉,确认脉象已平稳许多,热退了大半,只需再调理几日便可痊愈。

儿孙们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陆续告辞——毕竟各自都有职责在身。朱元璋坚持要留下陪夜,谁也拗不过他。

朱标和朱栋并肩走出寿康宫。日头西斜,暑热稍退,宫墙下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大哥,”朱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你有没有觉得,母后今日说的那些话……像是在交代什么。”

朱标脚步一顿,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母后年纪大了,又经这一病,难免会多想。但二弟,母后的话,咱们得记在心里——不只记在心里,还得做到。”

他转过身,看着弟弟:“这些年,你为我、为大明做的,大哥都看在眼里。新政、海贸、军改、教育……没有你,大明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朱栋摇头:“大哥言重了。没有你坐镇中枢,稳住朝局,我再多的想法也只是空中楼阁。咱们兄弟,缺一不可。”

朱标笑了,笑容里有欣慰,有感慨,更有毋庸置疑的坚定:“对,缺一不可。所以母后说得对,咱们要保重身子,要长长久久地,把这万里江山扛下去。”

他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个动作在帝王家本不合礼制,却无比自然——就像四十多年前在凤阳老家,那个温厚的哥哥也是这样拍着调皮弟弟的肩膀,说“别怕,大哥在”。

朱栋心头一热,用力点头。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最终重叠在一起,如同他们早已密不可分的命运与责任。

三日后,马秀英身体康健,已能如常起居。这场小小的风波,像石子投湖,荡开涟漪后又复归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

乾元七年六月十二,皇帝朱标下旨:今后每逢端午、中秋、冬至、除夕四大节,皇室宗亲无特殊情况皆需入宫,在寿康宫设家宴团聚。旨意中特别写道:“天家亲情,国之根本。君臣共治,始于齐家。朕承天命,抚有四海,然身为人子人孙,当以孝悌为先。”

这道旨意看似平常,却在朝野引起不小反响。有古板老臣上疏,说皇帝当以国事为重,不可过于注重家事。朱标在奏疏上朱批八字:“家齐国治,天下平矣。”掷地有声,再无人敢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