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李贞凯旋回朝的盛况,在洛阳乃至整个大唐的朝野激起了轰动,经久不息。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谈论的中心皆是这位功盖寰宇的摄政王。
说书人将野狼峡之战渲染得如同神魔斗法,“震天雷”、“神火飞鸦”成了妇孺皆知的传奇。
西域收复,商路重开,河西盐利充盈国库,黄河水患得以赈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功绩,将李贞的声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其风头甚至盖过了深居宫中的幼帝和垂帘的太后。
正式的朝会封赏,在凯旋三日后的太极殿举行。
这一日,皇城内外戒备森然,仪仗煊赫,文武百官身着隆重的朝服,序列分明,肃立以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
三岁的小皇帝李孝坐在龙椅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珠帘之后,郑太后的身影模糊不清,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弥漫在整个大殿。终于,在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中,主角登场。
李贞未着戎装,换上了一身绣有九章纹的玄色亲王冕服,头戴远游冠,腰束金玉带,步履沉稳,从容不迫地步入大殿。
他目光平静,扫过两旁躬身行礼的百官,最终停留在御阶之上。虽无言语,但那历经沙场淬炼出的威严气度,已让许多心怀各异的大臣感到呼吸一滞。
封赏的诏书由宰相亲自宣读,辞藻华丽,极尽褒扬。
“……晋王李贞,天潢贵胄,社稷干城。秉钺西征,克复龟兹、于阗、碎叶、吐火罗等故土,扬大唐国威于万里之外;野狼破敌,焚吐蕃粮草,溃其铁骑,奠定西北百年之安。
更兼肃清内患,开通盐利,活民百万,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朕幼冲嗣位,赖皇叔父匡扶,功莫大焉……”
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加封和赏赐,如同流水般从宰相口中道出:增食邑三万户,黄金万斤,帛缎十万匹,珍宝无数……
然而,这些都不及最后那石破天惊的一项。
“……特加封晋王李贞为‘天策上将’,位列诸王之上,班次在三公之前,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
“天策上将!”
这四个字一出,满朝文武,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禁不住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太宗皇帝李世民在登基前便曾受封“天策上将”,开府治事,权倾朝野。此职衔非比寻常,乃是人臣所能达到的权力巅峰,几乎与皇帝共享兵权,其寓意不言自明!
陛下冲龄,晋王获此封号,其权势已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甚至犹有过之!
李贞面色平静,无喜无悲,撩衣跪倒,声音沉稳:“臣,李贞,谢陛下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但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晋王李贞的权柄,已真正达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致。
夜晚,皇宫内苑最大的麟德殿张灯结彩,举行盛大的庆功御宴。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教坊司的乐师奏响恢宏的《秦王破阵乐》,身姿曼妙的舞姬挥动水袖,演绎着西域风情的胡旋舞。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一派盛世华章、君臣同乐的景象。
李贞作为今日绝对的主角,自然坐在最显耀的位置,不断有文武百官上前敬酒,言辞恳切,极尽奉承。武媚娘作为摄政王妃,盛装陪坐在侧,仪态万方,应对得体,与李贞俨然是一对珠联璧合、共掌江山的璧人。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就在这时,珠帘响动,郑太后在宫女的簇拥下,竟亲自从凤座起身,手持金杯,缓步向李贞的席位走来。
刹那间,大殿内的乐声、笑语似乎都低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郑太后今日打扮得格外雍容华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到李贞案前。
“晋王殿下,”郑太后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刻意的亲近,“今日陛下与哀家为殿下设此庆功宴,见殿下如此受百官爱戴,威加海内,哀家心中亦是欣慰不已。
想当初,逆臣李恪作乱,社稷倾危,若非殿下与王妃力挽狂澜,扶保孝儿登基,焉有今日之太平?
这杯酒,哀家代陛下,也代自己,敬殿下!愿殿下永葆忠贞,为我大唐,再立不世之功!”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然而,坐在李贞身侧的武媚娘,却敏锐地捕捉到,郑太后那看似热情的笑容下,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与复杂。
这绝非真心庆贺,更像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的无奈表演,甚至……是某种更深的试探。
李贞起身,举杯还礼,语气平淡而恭谨:“太后言重了。臣之本分,不敢居功。大唐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洪福,太后慈训,将士用命,百官同心。臣,敬太后。”亦将酒饮尽。
郑太后笑了笑,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武媚娘,这才转身,在百官的注目礼中,款款回归凤座。只是那背影,在辉煌的灯火下,竟透出几分僵硬和孤寂。
待郑太后离去,喧嚣再起。武媚娘借着为李贞布菜的机会,身子微微倾向他,以袖掩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宛若耳语,却字字清晰:
“殿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之荣耀,亦是众矢之的。切莫被这满殿的‘万胜’之声,迷了心智。”
李贞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侧目看了武媚娘一眼。
她眼中没有嫉妒,只有深深的关切与一丝不忧虑。他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她置于案下的手,低声道:“放心,我省得。”
宴会直至深夜方散。李贞与武媚娘婉拒了百官相送,登上前呼后拥的亲王车驾,返回晋王府。
王府门前灯火通明,仆从早已迎候。然而,就在车驾停稳,李贞正要携武媚娘下车之时,担任护卫的“铁血卫”郎将却神色凝重地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件物事。
“殿下,王妃,”郎将压低声音,“方才车队行进至府前街转角时,忽有一支无镞哨箭射中属下马前地面,箭上绑有此物。”他呈上来的,是一支普通的骑射哨箭,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粗糙的桑皮纸。
李贞眉头微蹙,接过纸条,展开。武媚娘也凑近观看。
纸条上,只有八个用焦炭写就的潦草字迹,墨色犹新,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飞鸟尽,良弓藏。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李贞的目光瞬间冰冷如刀,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
武媚娘的呼吸也微微一滞,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这八个字,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是谋士文种功成后被勾践赐死前的千古悲叹。
其意再明显不过:如今吐蕃已破,西域已定,内患已清,你这柄为国家扫平障碍的“良弓”,是否也该到了被“收藏”甚至“折断”的时候了?
在这荣耀巅峰之夜,这封突如其来的匿名箭书,如同一声来自黑暗中的警钟,又像是一支淬毒的冷箭,精准地射向了权力巅峰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李贞缓缓将纸条揉成一团,握在掌心,抬头望向灯火璀璨、却更显深邃的晋王府门楼,嘴角勾起一抹冷峭难明的弧度。
“回府。”他淡淡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周围的亲卫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飞鸟尽,良弓藏”的谶语,究竟是谁的手笔?是朝中敌对势力的挑拨?还是……来自更高处的、兔死狗烹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