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与积压的悲痛如火山,在曹操胸中轰然爆发。
他身为司空,执掌权柄,号令千军万马,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斥骂?
尤其是被自己的妻子,如此彻底地否定和憎恨!
“好!好!好!”曹操连说三个“好”字,脸色铁青,“既然你如此恨我,不愿见我,那便如你所愿!”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怒吼:“来人!送夫人回谯县老家!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回来!”
这便是近乎休弃的遣返了。
命令一下,院外侍立的兵士和仆役皆骇然失色,却无人敢违逆盛怒中的曹操。
丁夫人闻言,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抹奇异而惨淡的笑容,那是一种心死之后,再无留恋的解脱与决绝。
“曹孟德……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她说完这句,不再看曹操一眼,缓缓地重新蜷缩回榻上,抱紧了那块冰冷的玉佩,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世界。
曹操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胸口一阵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未吐出。
他猛地拂袖,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丁夫人被强行送离许都的那日,天空飘着凄冷的春雨。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几辆简陋的马车和一小队押送的兵士。
丁夫人穿着一身发白的旧衣,未施脂粉,头发草草挽起,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自始至终,她未曾回头望一眼那巍峨的司空府。
府门内的阴影处,卞夫人静静地立着,目送着车队消失在雨幕深处。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有对丁夫人遭遇的些微怜悯,有对命运无常的慨叹,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局势变化后的冷静与审慎。
她知道,丁夫人这一去,曹府后院的格局将彻底改变。
那个压在她头上,出身高贵、性格刚烈的正室,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
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以及一个因丧子与夫妻决裂而内心深痛的男人。
曹操自下令遣返丁夫人后,便将全副精力投入到政务与军务之中,近乎自虐般地忙碌着,试图用无尽的事务麻痹自己。
他很少再踏入后院,即便偶尔召见姬妾,也多是环夫人等性情温顺、不会轻易触动他心事的女子。
他变得愈发沉默,眼神也更加深邃难测,宛城之殇与丁夫人的决裂,像两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而卞夫人,则开始以一种本能的敏锐与低调,默默接手了管理内务的职责。
她并未张扬,也未立刻行使任何“主母”的权力,只是悄然安抚着因丁夫人离去而惶惶不安的仆役,协调着几位夫人之间的关系,将府中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细心留意着曹操的饮食起居,在他风疾发作时,会默不作声地送上缓解疼痛的汤药和关怀,却从不多言,更不提及任何与丁夫人、曹昂相关的话题。
她的存在,像一脉温润的泉水,悄然浸润着曹操干涸龟裂的心田。
她懂得在何时出现,更懂得在何时消失。
她让他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支持与安稳,一种不同于丁夫人那般激烈、充满道德拷问的陪伴。
一日深夜,曹操处理完公文,头痛欲裂,独自坐在书房内,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卞夫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他案头。
“明公,夜深了,用些羹汤暖暖胃吧。”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曹操抬起头,看着烛光下她沉静的容颜,那双聪慧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脆弱。
“卞儿,”他罕见地用了略显亲昵的称呼,“你说……我是否……真的做错了?”
他没有明指何事,但彼此心知肚明。
卞夫人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道:“乱世之中,生死荣辱,往往一念之间。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明公肩扛重任,关乎无数人生死,心中纵有万般苦楚,亦需珍重自身。”
她没有直接评判对错,也没有虚伪地安慰,只是陈述了一个冰冷而现实的道理,并将他的个人伤痛,引向了更宏大的责任。
这番话,像一阵清风,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郁,也让他更加看清了眼前这个女子的格局与智慧。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案几上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柔软而坚定。
在这一刻,曹操清楚地意识到,丁夫人的时代,已经伴随着宛城的硝烟和淯水的血泪,彻底结束了。
而身边这个默默支撑着他的女子,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走向他生命的中心,走向那即将空悬的曹府女主人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