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队伍在瑶光寺山门前停下。
元宏被内侍搀扶着走下车驾,他道:“朕去寺里上炷香,你们在外面候着,不要打扰佛祖的清净。”
主持僧芝闻讯迎了出来时,她抬眼望去,身着赭黄常服的元宏满脸倦色,眉眼间凝着层层霜雪。
元宏在僧芝的引领下,先在大雄宝殿完成祈福仪式后,双手合十,对主持僧芝道:“朕有位故人在此带发修行,想顺便探望一下,就是冯清。”
僧芝其实早已猜到了他的来意,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她默默转身,道:“陛下请随我来。”
不知为何,元宏居然有点小激动,脑海中倏忽闪过冯清昔日立于太极殿上的小模样,素衣胜雪,眉眼清冷,永远像如薄云之中的一轮秋月。
“陛下可知,先皇后到了本寺,并没有带发修行,而是当天便落发为尼了?”僧芝慢悠悠的问。
“落……落发了?”元宏说什么也想不到,冯清已经看破红尘,皈依佛门,既然她心里有自己,为什么没有等自己呢?就如当年的冯润一样?
心中正疑惑时,僧芝引着他穿过植满修竹的庭院,止于一座幽静的禅院门前,她停住脚步,合掌躬身,声音低缓道:“陛下,已经到了,您进去吧。”
元宏脚步一顿,指尖攥紧了袖中的念珠,心里的悸动丝丝络络而起,就如同要去见初恋小情人一般。
这时,早有比丘尼推开了禅房的大门。
禅房内香烛暗熄,案上摊着半卷《妙法莲华经》,墨迹淋漓,似是仓促间搁笔。
而厅上正中挂着冯清佛家自画像,微闭双目,清秀异常。
再往下看,元宏吃了一惊,桌子上居然供着一个木质牌位,上刻:“慧静比丘尼之莲位”!
元宏一阵头晕,怔怔然许久,问道:“这是谁的牌位?清儿呢?”
此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比丘尼,哽咽道:“陛下,您来晚了,慧静禅师,二十天前已经圆寂了。”说话的正是小北。
“你是……小北?”元宏努力分辨,才认出这位是皇祖母身边的大内高手。
“贫尼慧石。”小北合掌,躬身一礼。
“你也落发为尼了?”
“是的,我随小主人而来,既然她落了发,我也就跟她共成方外之人了。”
“她怎么会圆寂呢?不过才二十四岁?”元宏痛惜不已,轻声问道,身子禁不住晃了晃。
小北叹了口气,道:“慧静禅师在一个月前,突然夜观天象,说是陛下有难,便登坛作法,为陛下祈禳换命。”
“换命?”元宏眼睛眯了起来,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病,一夕之间便清醒过来,难道……
小北声音无限悲悯,道:“她不眠不休七日七夜,诵念经文,焚化符箓,七日法成,她也油尽灯枯,昏倒在祭坛之上,再也没有起来。”
“没有医治吗?”元宏神情非常焦虑。
“之后数天,她一直十分平静,断绝了一切“外缘”,不再进食,也不肯服药,反复叮嘱贫尼:`人固有一死,可惜我修行未成,命终之后,需安静处置,不必擦体洗面,勿动我体。
你要锁门七小时,七小时之后,随身衣被一裹,送往后山坳中就地焚化即可……’说完这些她就圆寂了。”
小北并没有哭,可能眼中已经无泪可流,她尽心尽力服侍了冯家俩代皇后,也亲见了世间的别离,只有经历了这些的人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痛苦,什么是令人无助。
元宏环顾了一下简陋的禅室问道:“她怎么过的如此清苦?家里人没给她送些钱粮布帛吗?”
小北道:“送了,之前流行瘟疫,她下山开坛讲佛,送医送药,所有的财物,都让她以陛下之名,捐给附近贫穷百姓了……”
元宏肩头一抖,禁不住哀叹一声,这个丫头啊!
“她临终之前还说了什么?”元宏转头望着小北,眼里都是期冀,意思是她有没有提到朕?
小北淡淡的摇了摇头,道:“没有了,慧静禅师圆寂之时既无留恋,也无埋怨,既无叮嘱,也无挂牵……”
正在此时,僧芝跟了进来,她递给元宏三炷香,道:“陛下,给故人上炷香吧。”
元宏接过香,在烛火上引燃。
僧芝接着说道:“慧静禅师的牌位,在禅房内供奉二十一天后,我寺便会单独供奉于瑶光寺主殿西侧的影堂之内,牌位将改用檀香木,刻鎏金字体,两侧配莲花纹装饰。”
“主持的意思是,这是她在禅房的最后一晚,对吗?”
“是的。”僧芝点了点头。
元宏道:“那好吧,朕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为她燃灯焚香,给她守夜,和她说说话,你们都退下吧。”
这一夜短暂又漫长。
夜风穿过瑶光寺的竹影,携着微凉的湿气涌入禅房。
案上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将元宏的身影拉得越发颀长。
他望着厅上的那幅自画像,黯然神伤。
禅房内陈设简单到不像话,谁能看出来,这里住着一位昔日的大魏皇后,曾经凤冠霞帔,衣着雍容。
他的眼光落在榻边的矮几上,那里放着一双未缝完的僧鞋,针脚细密。
元宏伸手抚过那鞋面,布面的感觉很特殊,既粗糙又温暖。
他脱下帝王的冠冕,解下腰间玉珏,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在榻前的蒲团上缓缓坐下。
烛光微动,忽有异彩,仿佛是冯清的的灵魂回转,如青莲般安然。
窗外竹声簌簌,月影莎莎。
元宏拿起案上的一卷《佛经》默默诵读。
之后他放下佛经,发现下面是一些文稿,他逐一拿起细看,压在最下面的一张,是一首陈年的诗稿。
“平城雪漫漫,
覆我旧时冠。
一诺山河誓,
相期岁月安。
瑶光钟磬远,
禅院竹阴团。
青丝随泪落,
素衲覆心宽。
慧静从今始,
何言聚与散……”
元宏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手也不停颤抖,道:“清儿,朕此生注定负了你,可是你太像你姑母了,举止像,气度像,见识像,大魏再也不能出现另一个冯太后了……如果有来生,朕一定加倍偿还于你……”
之后,他将那份诗稿焚化,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慧静比丘尼之莲位”七个字,笔墨沉重,每一笔都承载着他无尽的哀思与遗憾。
第二天清晨,他吩咐下去,用这个为慧静禅师刻换檀香牌位。
世间一切皆空欢。
你来,皆大欢喜,
你走,寡然无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