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远殉难后的第一个春天,来得迟而艰难。平安县的山野虽有了些许绿意,但人们心头的积雪似乎仍未化尽。县衙后院那株老梅树,花期已过,空留遒劲的枝干,倔强地指向天空。石磐依旧忙碌,整日奔波于学堂筹建、共济社事务与乡勇操练之间,眉头锁着比年龄更深的沟壑。小丫默默打理着织坊和商会,将那份锥心的痛楚与无尽的担忧,一针一线织进日渐繁密的布匹里。两人时常碰面,商议公事,默契依旧,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杜公新丧,大仇未报,前路晦暗,谁也不敢,也不能触碰那深藏心底的情愫。
转机来自柳娘子。一日深夜,她将小丫拉到织坊里间,指着角落里一匹正红如火的细棉布,低声道:“丫,这匹布,是去年杜公特意吩咐染的,说……说是给你预备的嫁衣。他临走前,还念叨着,没亲眼看见你穿红褂子的样子……” 小丫的眼泪瞬间涌出,抚摸着那光滑的布面,仿佛能感受到杜公掌心残留的温度。柳娘子抹着泪:“杜公走了,可日子总得过。石头那孩子,心里苦,担子重,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咋行?你们俩的心思,全县谁看不出来?别再等了,再等,这好年华都等老了!”
几乎同时,卧病在床的钱多多也将石磐唤到榻前,颤巍巍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杜明远留下的一对成色普通的银镯:“明远兄……早备下的。他说……石头成家时,若他不在,让我转交。他说……小丫那孩子,心善,能干,是能陪你走一辈子的人……石头,杜公在天上看着呢,他希望你好好活着,把日子过起来,把平安县守好……成了家,心就定了。”
两边的劝说,像春风融化了最后的冰层。石磐和小丫再见时,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没有三媒六聘的繁文缛节,两人的婚事,成了全县人共同的心事。小丫亲手用那匹杜公留下的红布,为自己裁制了嫁衣,样式简单,却针脚细密,蕴含着她对未来的全部期盼。柳娘子带着织坊的姐妹,连夜赶制了新的被褥窗帘。孙老倔用边角料打了一对寓意“平安”的木簪。狗蛋领着学童,将学堂布置成喜堂,贴满了歪歪扭扭的“囍”字。李火火和护矿队的汉子们,掏空积蓄,凑钱买猪宰羊,要摆一场体面的流水席。就连红姑,也默默送来一对淬了毒、却精致无比的袖箭,低声道:“防身。平安县的主母,不能有闪失。”
婚期定在谷雨,取“雨生百谷,生机勃发”之意。婚礼那日,天色澄澈。石磐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只胸前别了朵红纸花。小丫穿着那身自己缝制的红嫁衣,盖着柳娘子绣的鸳鸯戏水红盖头,由李火火(充作娘家人)背出织坊。没有花轿,两人携手,步行穿过洒扫洁净的街道,走向临时充作喜堂的县衙大堂。道路两旁,挤满了平安县的百姓,人人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眼中却噙着泪花。孩子们追逐嬉笑,老人们喃喃祝福,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阴霾,在这一日尽情驱散。
拜堂仪式由钱多多强撑病体主持。一拜天地,感念风调雨顺,绝处逢生;二拜高堂,牌位上供着杜明远和石坚夫妇的灵位,石磐和小丫深深叩首,告慰亡灵;夫妻对拜时,两人目光交织,有苦涩,有甜蜜,更有相携终老的坚定。礼成,鞭炮炸响(孙老倔用火药边角料特制),虽不隆重,却震天动地。
接下来的三天,平安县陷入了久违的、近乎癫狂的欢庆。流水席从县衙门口一直摆到城隍庙,家家户户端出最好的食物,尽管只是粗茶淡饭,却吃得格外香甜。李火火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子又哭又笑,念叨着杜公。狗蛋带着学童表演新编的“杜公抗蝗”皮影戏,引得满堂喝彩。就连一向冷峻的红姑,眼角也带了丝暖意。石磐和小丫挨桌敬酒,接受着乡亲们最质朴的祝福。夜色下,篝火燃起,众人围坐,听孙老倔讲古,看年轻人对歌,笑声、歌声、划拳声,汇成一片,暂时淹没了所有的悲伤与忧虑。
然而,狂欢总有尽头。当杯盘狼藉,人群散去,新房内红烛高烧,映着一对新人疲惫却幸福的脸时,窗外夜色沉沉,远山如黛,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未知。小丫靠在石磐肩头,轻声问:“石头哥,咱们……真能一直这么太平下去吗?” 石磐握紧她的手,没有回答。这盛大的喜宴,这冲天的喜庆,像一剂猛药,暂时麻痹了痛楚,却能否真正冲刷掉浸透在土地里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