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后勤仓库的那个角落,成了这几年最热闹,也是最乱的地方。
西北风呼呼地刮,把枯草卷得漫天飞。
方俊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满是油污的破棉袄,脸上黑得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只有那两只眼睛亮得吓人。
“大壮!那个变速箱卸下来没?轻点!那是宝贝,别磕了!”
“老黑!三号车的化油器通好了吗?赶紧装到七号车上去!七号车除了心脏不好,骨架子是最硬的!”
这根本不是修车,这是一场惨烈的“器官移植”。
四十辆报废的解放cA10,就像四十个垂死的伤员躺在地上。方俊带着五个老兵,没日没夜地干。他们把这辆车的发动机拆下来,装到那辆车上;把那辆车的传动轴卸下来,补到这辆车上。
拆东墙补西墙,拼凑出一个能动的“怪物”。
这活儿苦啊。
零下几度的天,手碰到铁疙瘩上直接就能粘下一层皮。满手的机油混着冻疮流出来的血水,疼得钻心。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几个人就围着一个烧废轮胎的火盆烤烤手,喝口劣质烧酒,吼两嗓子“我是一个兵”,转身接着干。
没人喊累,因为这是在拼命。
这一百多个日夜,杨岚每天骑着车来送饭。看着丈夫像个野人一样趴在车底下,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馒头掰开,把热乎的咸菜塞进去,喂到方俊嘴里。
方俊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冲杨岚笑,露出一口白牙:“媳妇,等着。马上就能动了。等这批车卖了,我给你买全海州最大的钻戒。”
杨岚红着眼圈骂他:“吃你的吧!别噎死你!”
终于,在第二十天的傍晚。
随着老黑手里那把巨大的摇把子猛地一转,“突突突——轰!”
第一辆拼凑出来的解放卡车,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烟柱,整个车身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像老牛一样的咆哮声。
那一刻,几个大老爷们全扔下手里的扳手,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抱在一起又叫又骂。
“活了!妈的活了!”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
在这个废墟一样的荒草滩上,十五辆“重生”的解放卡车一字排开。虽然车身斑驳,有的车门颜色都不一样,甚至有的车窗是用塑料布糊的,但这钢铁的轰鸣声汇聚在一起,震得地皮都在颤。
那是希望的声音。
“兄弟们!”方俊跳上头车的踏板,挥舞着满是油污的大手,“装车!出发!目标——西山矿区!”
那是方俊早就打听好的销路。那里的矿山路况极差,进口车娇贵跑不了,新车太贵矿老板舍不得。只有这种皮实耐造的老解放,才是那里的“山路之王”。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海州。
这一路,是真正的“西天取经”。
为了省钱,他们没走高速(也没资格上),全走的是坑坑洼洼的国道和山路。
车况太差,半路抛锚是家常便饭。水箱开了锅,就去路边河沟里砸冰取水;轮胎爆了,几个人轮流喊号子换备胎。晚上不敢住店,就裹着军大衣蜷缩在驾驶室里,听着外面的狼嚎。
方俊开着头车,眼珠子熬得通红。
他不敢睡。他怀里揣着这十五辆车的“准生证”和大家伙儿的未来。
那是第三天的深夜。车队行进到一段最险的盘山公路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
突然,老黑开的尾车在对讲机里吼了起来:“方队!坏事了!我这辆车的刹车失灵了!”
方俊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鬼地方刹车失灵,那就是车毁人亡!
“别慌!老黑!挂低速挡!利用发动机牵制!往里侧山壁上蹭!快!”方俊对着对讲机狂吼。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只听见后方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火星四溅。老黑也是个狠人,硬生生把车身贴在岩壁上,磨出了一道几十米长的火龙,终于在悬崖边上停住了。
当方俊冲过去把老黑从驾驶室里拽出来的时候,这个一米八的汉子腿都软了,裤裆湿了一大片。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方俊拍着老黑的后背,手也在抖。
但他不能表现出害怕。他是主心骨。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方俊转身冲着吓傻了的兄弟们吼道,“阎王爷不收咱们,那就是等着咱们发财呢!上车!天亮前必须赶到矿上!”
……
第二天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深山峡谷的时候,西山矿区的矿长李大炮正蹲在矿坑边上发愁。
矿上刚接了大单,急需往外运煤。可原本的那几辆破车早就不够用了,去市里买新车?周期太长,而且那帮卖车的坐地起价,把他当猪宰。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山谷口传来。
李大炮抬起头,惊得烟卷都掉在了地上。
只见晨雾中,一支由十五辆老式解放卡车组成的车队,像一支从历史深处开出来的钢铁连队,带着一路风尘,轰隆隆地开了过来。
车停稳。
方俊跳下车,虽然满脸胡茬,一身狼狈,但那股子当过兵的精气神还在。
“李矿长是吧?”方俊走过去,递上一根烟,“这十五辆车我给你送来了。”
李大炮围着这批车转了好几圈,拍拍车板,踢踢轮胎,眼睛越来越亮。
这车旧是旧了点,但那是真材实料的军工品质啊!而且这帮人居然能把这种老古董开过那段鬼门关一样的山路,说明这车况绝对经得起造!
“太棒了!”李大炮也是个痛快人。
方俊伸出一只手,翻了一下:“一万五一辆。现款现货。这十五辆车,再加上我们哥几个免费给你当一个月技术指导,包教包会,还送你一车配件。”
李大炮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价格,连新车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太划算了!
“成!但我有个条件。”李大炮指着那堆像山一样的煤,“你得先帮我拉一趟,让我看看这车到底能不能干活!”
“没问题!”
方俊一挥手,“兄弟们,干活!”
那是这群老兵最擅长的事。十五辆车,装满煤炭,在这个崎岖的矿坑里爬坡过坎,如履平地。那沉稳的发动机声,在李大炮听来,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两个小时后。
矿长办公室。
李大炮把一个沉甸甸的黑皮包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兄弟,讲究!这批车,我全要了!”
拉链拉开。
里面是一捆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百元大钞。一共二十二万五千块!
在这个万元户都稀缺的年代,这一桌子钱,红得刺眼,红得让人眩晕。
老黑、大壮他们站在方俊身后,看着那堆钱,呼吸都停滞了。有人甚至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想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方俊看着那些钱,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他只是觉得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他走上前,没有急着拿钱,而是先从里面抽出几捆,转身塞给老黑他们。
“老黑,这是你的本金,加倍还你!大壮,这是你的!”
把兄弟们的本金和分红都发完之后,桌上还剩下整整十万块。
那是属于方俊的。
除去买车的成本、路费、修车费,他这一趟,净赚了七万多!
七万多啊!
那是他之前被骗走的七倍!是他当二十年兵都挣不到的钱!
方俊颤抖着手,拿起那一捆捆钞票,慢慢地装进那个油腻腻的帆布包里。
突然,他转过身,对着那群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对着窗外那连绵的大山,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赢了……”
方俊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杨岚……咱家有钱了……咱们成功了……”
海州。夜。
方俊推开家门的时候,杨岚正挺着大肚子在灯下给未出生的孩子织毛衣。
当方俊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倒在床上,看着那红色的钞票铺满床单的时候,杨岚愣住了。
她没有扑向钱,而是扑向了方俊,抱着这个又黑又瘦、浑身散发着机油味和汗臭味的男人,放声大哭。
这一夜,筒子楼里的灯光亮了很久。
方俊躺在钱堆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一桶金有了。债还清了。房子可以修了。
但这只是开始。
方俊摸着床单下那硬邦邦的钞票,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李大炮矿上那个巨大的堆煤场,还有老黑他们修车时那熟练得让人心疼的动作。
这批车虽然卖了,但那是“一锤子买卖”。报废车源有限,卖完就没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坐吃山空?
不。
方俊猛地坐起来,眼神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既然我能把废车变成好车,既然我有全海州最好的维修班底,既然我手里现在有了本钱……
为什么我不搞个更大的?
他想起了之前在海关缉私队时的一件事。
那时候,海关经常会罚没一些走私的“洋垃圾”——那些从国外运来的、被切割过的二手豪华轿车、摩托车配件,甚至是整车的发动机。
那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垃圾。但在懂行的人眼里,那就是被切割开的钻石!
“缉私队……”
方俊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现在的身份虽然是个平头百姓,但他还有一个谁都比不了的优势——他对那条线,太熟了。
而他的老领导高建国,现在正为了那堆堆满仓库、处理不掉的罚没物资发愁呢。
“媳妇。”方俊推了推身边的杨岚,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兴奋,“这钱,咱们还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