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猛叛逃的余震尚未平息,那被强行用铁血手腕与层层监视压下的涟漪,却在众人看不到的深处酝酿着更为狂暴的暗涌。信任一旦碎裂,猜忌一旦种下,便会如同最顽固的疫病,在人心惶惶、前途无望的土壤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生、变异、蔓延。
寿春城中那令人窒息的高压与无处不在的监视,并未能阻止下一次背叛的到来,反而可能成了催化剂。当活着都成为一种奢侈的负担,当忠诚换来的可能是更深的猜忌与更早的牺牲,当“韩猛成功逃脱并似乎得到厚待”的消息(无论曹军有意放出还是无意泄露)在暗中悄然流传时,一些早已动摇的心,便彻底失去了最后的羁绊。
第一起,发生在韩猛叛逃后的第五日深夜。
寿春城,匠作营大坊。这里汇聚了龙鳞城最精良的工匠,负责修理、改造守城器械,尤其是那些复杂的弩机和猛火油柜。掌管此处的,是一名叫做司马朗的工曹掾。他并非武将,而是技术官僚出身,早年因精通机巧被陆炎招揽,颇受重用。然而,近日来城中物资奇缺,尤其是精铁、熟铜、桐油等关键物料供应几乎断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头催逼日紧,要求工匠们用更少的材料造出更多、更好的器械,动辄以延误军机论处。司马朗多次申辩无果,反被庞统斥为“推诿卸责”,心中早已积郁难平。
更让他心寒的是,清洗和猜忌之风也刮到了匠作营。他手下几名得力的大匠,只因私下抱怨了几句材料不足,便被“纠察队”带走“协助调查”,至今未归。而他自己,也因非龙鳞军嫡系出身,且与一些被划为“不可靠”的将领有过公务往来(如曾为韩猛部修理过攻城锤),而被暗中列入了“观察名单”,行动受到诸多不便。
当曹军细作通过一个负责运送废料的民夫,将一封许诺“保全其家小、并许以将作大匠之职”的密信塞到他手中时,司马朗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他不在乎官职高低,但他心疼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工匠班子,更恐惧于龙鳞城破后,这些掌握着核心技艺的工匠和自己家人的命运。曹军开出的条件,至少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于是,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司马朗利用职权,以“试验新式发火装置”为名,调开了坊内部分守卫,然后带着他最核心的十几名工匠及其家眷,共计四十余人,乘着几辆满载“废料”的马车,凭借着一张过期的、但未被及时收回的夜间通行牌(这是他早已留意并偷偷留下的),竟然一路有惊无险地骗过了数道哨卡,直抵城墙某处由他负责检修、知晓一条隐蔽排水密道(对外宣称已封死)的段落。他们丢下马车,钻入恶臭的密道,忍受着污秽,竟真的爬出了寿春城,消失在淮水北岸的黑暗中。随他们一同消失的,还有几卷记载着龙鳞军部分守城器械(特别是改进型惊蛰弩)关键构造参数的草图。
第二起,紧随其后,发生在龙鳞城主城。
这次的主角,是一名掌管部分粮秣文书与库房钥匙的仓曹史,名叫李孚。此人职位不高,却身处要害。配给制度实行后,每日经手大量粮秣出入记录,亲眼目睹仓廪如何以惊人的速度空竭,也深切感受到因粮食分配而引发的无数怨愤与冲突。他本人虽勉强够得上“三等”配给,但家中尚有老母幼子,看着家人日渐消瘦,听着老母饿极时的呻吟,李孚心如刀绞。
陆炎对非嫡系的猜忌,同样波及到他这种底层文吏。他因一次记录失误(实为上级口误导致),被执法队当众鞭笞十下,革去半月口粮,并警告若再犯,便以“资敌”论处。屈辱、恐惧、对家人未来的绝望,交织在一起。
江东方面的细作盯上了他。没有直接劝降,只是通过一个与他有旧、如今在江东做小买卖的亲戚,辗转送来了几袋混杂着麸皮的陈米和几句口信:“君之困境,周都督知晓。只需行个方便,透露些无关紧要的存粮虚实、转运规律,这些粮食,便可解君家燃眉之急。他日若有事,江东亦是一条活路。”
起初李孚是拒绝的,甚至想过告发。但看着老母因那几袋杂粮而暂时舒展的眉头,听着幼子终于不再喊饿的梦呓,他的防线崩溃了。他开始在记录上做手脚,虚报损耗,并悄悄将真实的存粮递减速度和几个不太重要的临时粮仓位置,透露了出去。他做得极其小心,每次只传递一点点。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司马朗叛逃后,龙鳞城内部搜查骤然升级。一次针对仓曹系统的突然核查中,李孚经手的几处账目对不上,虽然差额不大,但在敏感时期足以引起怀疑。李孚自知难逃一死,在“夜枭”上门抓人前的那个凌晨,他用职务之便偷来的一匹瘦马和一张伪造的通行令,带着老母幼子,试图从一条早已废弃的运粮小道逃出主城。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骑术和那条小道的隐秘性,更低估了“夜枭”的效率。在距离淮水不到三里的一片小林子里,他被追上了。绝望之下,他让老母幼子躲入树丛,自己则拔出一把偷藏的短刀,发疯似的冲向追兵,试图争取时间。
结果毫无悬念。李孚被乱刀砍死,他的老母在树丛中目睹儿子惨状,惊悸而亡。只有那幼子,因蜷缩在祖母怀中,未被发现,侥幸活了下来,成了这场背叛与清洗中最无辜的祭品。而李孚虽死,但他之前零星传递出去的信息,已经对龙鳞军的后勤保密造成了损害。
第三起,则更为直接,也更令人心惊。发生在钟离城。
驻守钟离西侧一段城墙的军侯(低级军官)牛金,原是雷薄手下。此人勇悍,但贪杯好赌,脾气暴躁。因多次违反宵禁、酗酒闹事,被上官严厉处罚,甚至差点被革职。他对龙鳞军本就没什么归属感,近日又因配给不足和上官(雷薄)的刻意纵容(实为雷薄自己心思浮动,无力严管),不满日盛。
曹军游骑经常在钟离城外耀武扬威,有时还会用箭射进来一些劝降的简略文书或许诺。牛金捡到过几次。起初他不以为然,但一次酒醉后,与同僚争执,愤然道:“待不下去了!哪天老子也学韩猛,找条活路去!” 这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立刻引来了“纠察队”。虽然他矢口否认,但已被记上一笔,处境更加艰难。
就在这时,曹军方面似乎通过某种渠道知晓了他的处境和性格,竟在一次夜间,用响箭将一小袋金银和一张写着“西门第三烽燧下,丑时”的绢条,直接射到了他的营房附近!如此大胆而直接的勾连!
牛金看着那袋沉甸甸的金银,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和渺茫的未来,恶向胆边生。他不再犹豫,召集了平日几个同样不得志、好勇斗狠的弟兄,密谋一番。在约定的丑时,他们突然发难,杀死了猝不及防的西门哨兵和烽燧守卒,然后放下吊桥(钟离部分城门仍有老旧吊桥),对着城外黑暗处挥舞火把!
早已潜伏在外的曹军精锐步卒,立刻蜂拥而入!虽然钟离守军反应迅速,很快调集兵力将这股突入的曹军和牛金一伙叛徒歼灭,重新夺回并关闭了城门,但短暂的混乱中,曹军依然在城内造成了一些破坏,并成功将牛金等几个活口接应了出去(牛金本人则在混战中被杀)。更重要的是,这次由内部军官直接引敌入室的恶性事件,对钟离城守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人人自危,看身边的同袍都仿佛戴着面具的鬼魅。
短短十余日内,接二连三的叛逃事件,如同冰雹般砸向已然风雨飘摇的龙鳞城统治核心。司马朗(技术官僚)、李孚(文吏)、牛金(基层军官)……虽然单个来看,官职不算顶尖,影响范围或许有限,但他们分属不同系统,触及了统治的不同层面——技术、后勤、基层武装。他们的背叛,像一根根毒刺,精准地扎在龙鳞城统治肌体最脆弱、最依赖日常运转的神经节点上。
消息再也无法完全封锁。寿春、龙鳞、钟离三城之中,流言如同瘟疫般肆虐。
“听说了吗?匠作营的大匠带着图纸跑了!”
“仓曹的人监守自盗,还想带着老娘孩子一起投敌,结果全死了,惨啊!”
“钟离更吓人!当官的直接开城门放曹军进来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上面不信我们,下面的人又拼命往外跑……”
“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是我们上官?我们会不会被牵连?”
恐慌在升级,猜忌在深化。陆炎之前的高压政策,本意是清除不稳定因素,稳固统治,但此刻却显现出巨大的反噬效果。它制造了一种“不信任任何非绝对嫡系”的氛围,而这种氛围,恰恰将那些原本可能只是摇摆、但未必会立刻背叛的“边缘人”,彻底推向了敌人的怀抱。同时,它也让忠诚者感到寒心与自危,让整个统治体系的运转变得更加僵化、低效和充满内部损耗。
帅府之中,陆炎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枯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多日未曾仔细打理的胡须杂乱的生长着,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暴怒、疲惫与深深无力的幽火。他看着案头堆积的、报告这些叛逃事件的文书,每一份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上。
“好,好得很!”他猛地将一叠文书扫落在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意,“都走吧!都去找你们的活路!看看是曹操的刀快,还是孙权的船稳!我陆炎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看这龙鳞城,是先从外面被攻破,还是先从里面,被这些蛀虫啃噬一空!”
他的咆哮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孤独。庞统和鲁肃站在下首,面色沉重如铁。他们知道,主公的心防,正在被这些接踵而至的背叛,一次次地撞击、撕裂。统治的根基,已然不是因为外敌兵临城下而动摇,更是因为内部人心的离散与背叛,而出现了根本性的、难以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