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九月初九。直隶,天津卫,大沽口。
这一日的渤海湾,天色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像无数把看不见的锉刀,日夜不停地打磨着大沽口那几座历经沧桑的夯土炮台。海面上浊浪排空,灰褐色的海水在狂风的驱使下,一次次撞击着岸边的礁石,卷起千堆雪浪,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几只离群的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大沽口主炮台之上,一面巨大的“孙”字帅旗被狂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旗面上的“孙”字因为风吹日晒已有些褪色,透着一股悲凉的苍劲。
孙传庭身披那副随他转战陕西、沾染了无数流寇鲜血的铁叶棉甲,手扶着冰凉且斑驳的垛口,身躯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的目光越过翻滚的海浪,死死地盯着东方那片茫茫无际的海平线。
他虽然正值壮年,但两鬓已见斑白,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洗不净的风沙。那张刚毅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而在那双曾经令几十万流寇闻风丧胆的眼睛深处,此刻却藏着一种看透了时局却又无力回天的深深悲凉。
“大帅,江口的沉船都已经凿沉了。”
一名满脸胡茬、左脸颊带着一道刀疤的副将大步走上炮台,抱拳禀报。他是孙传庭从陕西秦军带出来的老部下,名叫乔元柱,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狠角色。但此刻,这位杀人如麻的悍将,语气中却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安与游移。
“按照兵部的方略,咱们征调了通州漕运的五十艘报废漕船,里面装满了从燕山运来的花岗岩,连着儿臂粗的熟铁锁链,沉在了海河的主航道上。”
乔元柱指着下方那片湍急的水域,那里隐约可见一些断裂的桅杆和铁索的痕迹:
“再加上工部紧急赶制的两百颗‘水底龙王炮’(触发式水雷),这道‘铁门坎’算是立起来了。除非他是龙王爷,否则就是铁打的船,也得在这里磕掉几颗牙。”
“铁门坎……”
孙传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惨笑。他缓缓伸出手,拍了拍身边那门刚刚从京师运来的“神威大将军炮”。
这炮看着威武,炮身上甚至还雕刻着精美的云龙纹,但在孙传庭这种内行眼里,却全是破绽。炮管壁上布满了细小的砂眼,那是工部为了赶工期、用劣质铁料浇筑的产物;炮架的木轮虽然刷了新漆,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朽木味。
“元柱啊,你觉得这几艘烂木头船,加上这几门还没开火就可能会炸膛的土炮,真的能挡得住李苏吗?”
孙传庭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乔元柱的心上:
“你在京师的校场上也见过了。那神机新军手里的家伙,不用火绳,扣一下扳机就能响。他们的炮,能打五里远,还能开花。而我们呢?”
乔元柱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那把虽然磨得锋利、但在工业时代显得无比可笑的雁翎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挡不住也要挡。”
过了许久,乔元柱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咱们是皇上的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后就是京师,是祖宗的陵寝。若是让李苏闯进了津门,大明的天就真的塌了。到时候,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忠君……是啊,忠君。”
孙传庭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如今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转过身,看着炮台下那些正在寒风中列阵的士兵。
这就是崇祯皇帝寄予厚望的五万“勤王之师”。其中有两万是他从陕西带回来的秦军精锐,虽然装备破旧,但眼神凶狠;剩下的三万,则是刚刚换装了“崇祯式”击发枪的京营新军。
乍一看,这支军队军容严整,红色的鸳鸯战袄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那一排排崭新的火枪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似乎足以横扫天下。
但孙传庭知道,这只是一层光鲜的皮。里面裹着的,是一个虚弱不堪的躯壳。
“把户部的王主事叫来。”孙传庭吩咐道。
片刻后,一名身穿绿袍、冻得瑟瑟发抖的户部主事战战兢兢地跑了上来。
“王主事。”孙传庭指着那一箱箱堆在角落里、贴着封条的弹药箱,语气变得严厉:
“本帅问你,这次带来的火帽(雷汞底火),一共有多少?”
“回……回大帅。”王主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声音细若蚊蝇,不敢直视孙传庭的眼睛:
“一共……五万发。”
“五万发?!”
孙传庭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震得王主事差点瘫软在地:
“三万名火枪手,五万发火帽?平均每个人连两发都不到?!你是让老子拿什么打仗?难道打完了两枪,让弟兄们拿着枪托去跟李苏的装甲车拼刺刀吗?!这可是国战!是保卫京师!”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啊!”
王主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砖地上,连连磕头,哭丧着脸喊冤:
“非是下官克扣,实在是……实在是造不出来啊!”
“工部那边说了,这火帽里的药粉,需要一种叫‘硝酸’的水。以前都是从李少保……哦不,李贼的天津工厂里买的。自从李贼离京后,切断了本溪和天津的所有原料供应,咱们京师机器局虽然有方子,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五万发,已经是搜刮了全京城所有的存货,甚至把皇宫大内库房里的底子都掏空了才凑出来的啊!”
听着这番话,孙传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心脏都冻结了。
这就是大明朝廷现在的窘境。
他们拿着李苏留下的图纸,造出了枪的样子,却造不出枪的灵魂。他们以为只要有了银子就能买来一切,却不知道,在那个名为“工业”的庞然大物面前,大明的银子有时候就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铜烂铁。
“这就是……技术锁喉吗?”
孙传庭仰天长叹,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场仗还没打,其实胜负已分。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支叛军,而是一个已经完成了进化、拥有了自我造血能力的文明体系。而他手里握着的,却是一个被这个体系吸干了血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的旧帝国。
“哒哒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炮台上的死寂。
一名京师来的监军太监骑着快马冲了上来,手里高高挥舞着一面黄色的令旗,尖着嗓子喊道:
“孙传庭接旨!”
孙传庭眉头微皱,整理衣甲,单膝跪地。
那太监并没有下马,而是居高临下地宣读着崇祯皇帝那充满恐慌与偏执的口谕:
“皇爷口谕:李贼舰队将至,孙传庭务必御敌于国门之外!只许胜,不许败!若能生擒李贼,朕必不吝封侯之赏!若是放跑了一艘贼船……”
太监的眼神变得阴毒,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就提头来见!”
孙传庭接过令旗,缓缓站起身。他看着那个趾高气昂、不知死活的太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都什么时候了?皇帝还在做着生擒李苏的春秋大梦?他难道不知道,现在是谁在围猎谁吗?
“公公请回吧。”
孙传庭语气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厌恶:
“告诉陛下,孙传庭……定当死战。”
“死战?”太监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个态度很不满意,“咱家可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若是你敢怯战……”
“滚!!!”
孙传庭猛地拔出腰刀,一刀砍在面前的垛口上,火星四溅。
那股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如同实质般撞向太监。那太监吓得连退三步,差点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地逃下了炮台。
赶走了太监,孙传庭重新看向大海。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平静,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
“传令全军。”
孙传庭的声音在海风中回荡,悲壮而苍凉:
“这就是咱们的最后一战。”
“咱们没子弹,没好炮,甚至连退路都没有。”
“但咱们是大明的兵。”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别让李苏的船,从咱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吼——!!!”
炮台下,五万将士发出了沉闷的吼声。那是悲歌,也是挽歌。
……
未时三刻。
原本灰暗的海平面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先是一缕黑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在天际晕染开来。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直至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将东方的天空彻底吞噬。
随后,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呜——吱————”
那是尖锐的汽笛声,混杂着高压蒸汽冲破铜环密封、从安全阀里疯狂喷涌的尖啸声。这声音不像人类的造物,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嘶吼。
“来了。”
孙传庭握紧了刀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一支钢铁舰队,撕开了海天一色的伪装,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逼近了大沽口。
为首的旗舰**“昆仑号”**,像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山岳。
它没有挂帆,完全依靠全功率运转的蒸汽动力推进。烟囱里喷吐出的黑烟比大沽口所有烽火台加起来还要浓烈,而在船身四周,更是弥漫着大量的白色蒸汽。
那是铜制密封环在高压下失效的证明。因为密封不严,高温蒸汽从气缸缝隙中疯狂泄漏,但这不仅没有减弱它的气势,反而让这艘战舰看起来像是刚从沸腾的铁水中捞出来一样,浑身喷吐着致命的高温与狂暴。
这是一种不惜代价的透支,一种为了冲破防线而燃烧寿命的疯狂。
船头,巨大的钢铁撞角劈开波浪,激起的涌浪像是一堵墙,狠狠撞在江口的沉船防线上。那些用来锁江的儿臂粗的铁链,在几千吨的冲击力面前,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如同琴弦般一根根断裂。
而在它身后,是二十艘如狼群般散开的飞剪式巡洋舰,炮门全开,黑洞洞的炮口冷冷地指着岸上的蝼蚁。
“王爷有令!”
“昆仑号”的艉楼上,一名大嗓门的军官拿着巨大的铁皮喇叭,对着岸上吼道,声音穿透了海风:
“交出家眷!交出煤炭!否则——片瓦不留!”
声音传到炮台上,乔元柱看向孙传庭,嘴唇颤抖:“大帅……”
孙传庭没有说话。
他只是拔出那把卷刃的腰刀,指着那艘冒着白气与黑烟的巨舰,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作为大明督师的最后一道命令:
“开炮!!!”
“轰!轰!轰!”
大沽口的老式红衣大炮开火了。但在五里的距离上,那些原本威力巨大的实心弹,就像是顽童扔进海里的石子,只在距离敌舰还有一里远的地方溅起了几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这就是射程的差距。这就是时代的鸿沟。
……
“昆仑号”艉楼指挥室。
李苏站在防弹玻璃窗后,举着望远镜,看着那些徒劳开火的炮台,看着那个站在硝烟中孤独的身影。
“孙传庭……”
李苏放下了望远镜,轻声叹息,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可惜了。”
“如果是十年前,或许我们还能坐下来喝杯酒。”
“但现在……”
李苏转过身,对身边的郑芝龙下令,声音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用试探了。”
“既然他求死,那就成全他。”
“主炮准备。”
“装填‘触发引信爆破弹’(改进型开花弹)。”
李苏顿了顿,补充道:
“把引信调到‘瞬发’。我要让他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变成碎片。”
“送孙督师……上路吧。”
随着李苏的命令,巨大的炮塔缓缓转动,锁定了那面在风中飘摇的“孙”字帅旗。
下一秒,橘红色的火焰喷薄而出,大明的国门,即将在这个下午,被彻底轰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