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他身后的蒯良也是一脸戒备,浑浊的目光在诸葛亮温和的笑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从那无懈可击的表情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这年轻人看似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像是一汪寒潭,让人看不透,更不敢轻易靠近。
这哪里是鸿门宴,分明就是一口早已掘好的坟墓!
然而,诸葛亮的话却如春风化雨,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天寒地冻,宣读军令前先饮酒暖身,合情合理。
他们是使者,代表着荆州牧府,对方以礼相待,若是严词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胆怯,失了气度。
蒯越心中念头急转,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
他与蒯良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与骑虎难下。
“孔明先生说的是。”蒯越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回应道,“我兄弟二人,便却之不恭了。”
诸葛亮笑容更盛,侧身一引:“两位大人,请。”
府衙大堂内,早已备下筵席。
几案之上,佳肴不多,却样样精致,唯独那一只只青铜酒爵里,盛满了温热的琥珀色酒液,浓郁的酒香混杂着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
刘备端坐主位,神色肃然,不发一言。
关羽、张飞分立其身后两侧,一个丹凤眼微眯,如同假寐的猛虎;一个环眼圆睁,煞气腾腾,像一尊随时会暴起发难的怒目金刚。
蒯越与蒯良心惊胆战地落了座,只觉得屁股底下的坐垫仿佛布满了钢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这大堂温暖如春,他们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诸葛亮亲自为二人斟满酒,羽扇轻摇,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乃江夏特产的百果酿,后劲虽足,却能活血驱寒。两位大人一路风霜,想必早已冻透了,满饮此杯,百脉自通。”
话音刚落,大堂外骤然刮起一阵凄厉的狂风,吹得门窗砰砰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窗外哀嚎。
堂内的烛火被吹得疯狂摇曳,光影明灭不定,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阴晴变幻。
一股远比堂外严冬更加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了蒯氏兄弟的四肢百骸。
“这……这是什么风?”蒯良本就心虚,此刻更是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蒯越没有做声,但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死死盯着那扇被狂风拍打的木门,只觉得那后面似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要闯进来。
突然,所有的烛火“噗”地一声,齐齐熄灭。
大堂内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那盆炭火幽幽的红光。
酒香、菜香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啊!”有胆小的侍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微弱、飘忽,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大堂中回荡:“叔父……两位叔父……为何不救我……”
这声音!
蒯越和蒯良二人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
这分明是……分明是公子刘琦的声音!
可他不是应该在江夏城中吗?
这声音为何如此阴森,如此凄惨,仿佛……仿佛是……
“琦儿……琦儿冤枉啊……”那声音愈发清晰,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悲切,“父亲病重,孩儿不得见……城门紧闭,家国不能回……两位叔父,你们看着我长大,为何要与蔡瑁那贼子为伍,断我归途,绝我父子之情啊!”
随着这泣血般的控诉,一道模糊的白色人影,在炭火的映照下,从大堂的阴影深处缓缓“飘”了出来。
那人影一身白衣,上面浸染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蒯氏兄弟。
“鬼!有鬼啊!”蒯良心理防线第一个崩溃,他惊恐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想往后躲,却被身后的桌案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
蒯越虽然强自镇定,但他的牙关已经在不受控制地打颤,额头的冷汗如同溪流一般淌下。
他知道世上或无鬼神,但这场景太过诡异,太过真实,那股彻骨的怨气,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摧毁!
眼前这血衣冤魂的模样,与他想象中刘琦若是死于非命后的惨状,竟是分毫不差!
“父亲……”那“鬼影”没有理会蒯良,而是直勾勾地逼近蒯越,空洞的声音仿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父亲他……是不是已经……已经去了……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
“不!不是我!不是我们!”蒯越被这幻象逼到了极限,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恐惧、愧疚和无奈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失声嘶吼起来:“主公他……主公他确实已经宾天了!可那不是我的主意!是蔡瑁!是蔡瑁!他封锁了内外,掌控了所有兵马,整个襄阳城都换上了他的人!我们又能如何?我们又能如何啊!!”
这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堂中。
话音未落,那“鬼影”猛地顿住脚步,一把扯下脸上散乱的长发,露出的,正是刘琦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他哪里是什么冤魂,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父亲——!”刘琦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朝着襄阳的方向轰然跪倒。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悔恨:“父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您病危之时,孩儿竟不能侍奉汤药!您仙逝之日,孩儿竟不能为您披麻戴孝!父亲啊——!”
他一声声泣血的呼唤,一声声自责的捶打,让整个大堂瞬间从阴森诡谲的鬼域,化作了悲恸欲绝的人间灵堂。
那压抑已久的父子之情,那国破家亡的深沉悲哀,在这一刻化作了满堂哀音,闻者无不心碎。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备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堂中,同样朝着襄阳的方向,撩起衣袍,重重跪下!
“兄长!”刘备老泪纵横,以头抢地,悲怆的声音响彻夜空,“备无能!备无能啊!未能助兄长扫平奸佞,未能保公子周全!致使兄长临终不得见亲子,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备有罪于兄长,有罪于荆州百姓!备……愧对兄长托付啊!”
他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姿态,那神情,悲切到了极点,仿佛将天下间所有的愧疚与痛苦都担在了自己一人的肩上。
一时间,整个大堂的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无形的道义高地,已在这一跪一哭之间,被他悄然握于手中。
蒯越和蒯良二人,早已被眼前这接二连三的剧变彻底击垮。
他们呆呆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刘琦,看着磕头谢罪的刘备,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计谋,所有的伪装,在这样真挚又磅礴的情感爆发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们的心防,彻底塌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
逃离这个让他们灵魂备受煎熬的地方!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转身就往大堂门口冲去。
“铿锵!”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如同龙吟虎啸,震得人耳膜生疼。
只见一道青色的冷光闪过,关羽不知何时已移步到了门前,那柄重达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刀刃朝外,重重地顿在地面,瞬间将石板砸出一道裂纹。
他丹凤眼一睁,寒光四射,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两位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与此同时,一股狂暴的杀气从另一侧扑面而来,张飞豹头环眼,怒发冲冠,手中丈八蛇矛一横,彻底封死了另一半去路。
他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铁塔,发出雷鸣般的咆哮:“想去给蔡瑁那狗贼报信吗?!谁敢再往前一步,先问问俺老张的矛答应不答应!”
无边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狠狠压在蒯氏兄弟的身上。
他们看着眼前这两尊煞神,一个冷傲如冰,一个暴烈如火,那眼神分明在说:今日,要么归顺,要么死!
“啊……”蒯越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蒯良更是早已魂飞魄散,裤裆濡湿一片,竟是直接吓尿了。
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们最后一点反抗的意志。
大堂内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炭火重新被拨旺,映照着一地狼藉和两张死灰般的脸。
诸葛亮缓缓走上前,亲自将瘫软如泥的蒯越和蒯良扶起,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此刻看来,却多了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漠。
他拍了拍两人身上的灰尘,轻声说道:“两位大人受惊了。是非曲直,如今已然分明。匡扶汉室,讨伐国贼,乃我等分内之事。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蒯越和蒯良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眼神空洞而迷茫。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的命运,乃至整个蒯氏家族的命运,都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这个年轻人的手中。
诸葛亮扶着两人重新落座,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堂外沉沉的夜色。
江夏的乱局已定,但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他看着座中神色各异的将领,又瞥了一眼身旁这两个刚刚被彻底折服的荆州名士,一对深邃的眸子里,缓缓亮起了一抹无人能懂的精光。
接下来的一步,该如何走,才能将这盘死棋,彻底盘活呢?
一个大胆的计划,已在他的心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