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雒阳,蝉鸣聒噪,却压不住德阳殿内沉静如水的议事氛围。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了暑热,却驱不散君臣眉宇间那份大战胜利后、反而愈加清醒审慎的凝重。
御案上,除了王翦、田穰从“鬼怒川”发回的例行军报和善后奏章,还多了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来自黑冰台南洋司最高密级的急件。姬延已将王翦等人的捷报与封赏旨意交由内阁拟办,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这份密件与摊开在旁的那块来自“鬼怒川”的奇异黑色石板上。
密件内容触目惊心:潜伏于“出云”京都的暗桩传回消息,源信玄在“鬼怒川”惨败、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回后,其国内并未立刻陷入预期中的大乱,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几个原本对源信玄不满的大家族虽有异动,却被以大将军藤原氏为首的另一股势力迅速压制。藤原氏对外宣称,源信玄为追求“神之兵”走火入魔,已遭天谴,“鬼怒川”之败乃其个人之过,非“出云”之国耻。其一面下令全国戒备,严防大周乘胜入侵;一面派出使者,似乎正与北方虾夷(北海道)地区的某些部落,以及更南方的琉球群岛上的势力秘密接触。
“藤原氏……”姬延的手指轻叩桌面,目光深邃,“倒是懂得断尾求生,壁虎斩须。将一切罪责推给生死不明的源信玄,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拨乱反正的忠臣能吏。还想联络虾夷、琉球,构建新的外围防线?”
苏厉侍立一旁,捻须沉吟:“陛下,此策虽显凉薄,却极为有效。源信玄多年经营,树敌虽多,然其‘八岐’势力盘根错节,骤然崩塌,留下的权力真空与恐惧,反而可能被藤原氏这样的实力派利用,迅速整合。其与虾夷、琉球接触,恐是欲效仿陛下之‘远交近攻’,构建一条从北至南的岛链防御,阻我兵锋。”
“更关键的是,”姬延拿起那块黑色石板,指尖抚过其上冰冷的、深邃的符号,“源信玄是生是死?若死,尸首何在?若生,他手中这块指向‘归墟’的石板,以及他可能从‘遗民’那里获得的、我们尚不知晓的秘密,是否会落入藤原氏手中?或者……他本人,是否会成为藤原氏,乃至虾夷、琉球某些势力手中,一把指向我大周的、淬了毒的匕首?”
殿内一时沉寂。胜利的喜悦被这复杂而隐晦的新局势迅速冲淡。对手并未因主将败亡而溃散,反而以一种更狡猾、更务实的姿态,试图重整旗鼓,甚至可能联合更多潜在的敌人。
“陛下,是否需命王翦将军加快对‘出云’本土的施压,甚至考虑有限度的登陆打击,打断藤原氏的整合进程?”兵部尚书出列请示。
姬延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军虽胜,然‘鬼怒川’一役,战舰受损,将士疲惫,弹药消耗亦巨。新式‘镇海’级战舰建造与全军换装,尚需时日。此刻劳师远征,强行登陆一个全民戒备、地形复杂、且有新势力整合的岛国,绝非上策。更可能逼迫虾夷、琉球等地势力因恐惧而彻底倒向藤原氏,形成真正的岛链同盟。”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已覆盖了整个东亚及西太平洋的海图前,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出云”、虾夷、琉球,乃至更广阔的南洋诸岛。
“藤原氏想守,想联,想拖延时间,恢复元气。”姬延的声音清晰而坚定,“那朕,便偏不让他如愿!他欲构建岛链防我,朕便破其岛链!他欲结交诸夷,朕便广布恩信,釜底抽薪!”
他转过身,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思路清晰,环环相扣:
“传旨:
一、命王翦、田穰,‘鬼怒川’营垒需加速建成,务必坚固,成为我东进永不沉没之基石。驻防舰队轮换休整,保持战备,但对‘出云’本土,暂以威慑巡逻为主,勿起大规模冲突。同时,增派舰船,加强对琉球群岛以北、虾夷以南航道的巡逻与控制,挤压其联络空间。
二、擢升张谦为鸿胪寺卿,加南洋宣慰使!命其再下南洋,此次重点,乃是琉球诸岛!携重礼,示我舰威,宣朕旨意:琉球历来与中国交好,朕愿册封其主,开放福州、泉州为专港,助其发展海贸,传授农耕造船之技!若愿内附,则设府置县,永为大周屏藩;若愿为藩属,亦享通商特权,受大周水师庇护!务必让琉球明白,依附‘出云’此等穷兵黩武、自身难保之邦,不若归心大周,共享太平!
三、命北疆李牧,加强辽东边备,同时,可秘密遣使,接触虾夷地区与‘出云’本土有隙之部落,许以贸易、铁器,探其态度。对‘出云’本土,黑冰台之分化瓦解策略不变,且要加大力度!重点宣扬藤原氏乃源信玄余孽,其维稳之举实为篡权,且无力保护国民免受我天兵威胁。在‘出云’沿海制造几起‘海盗’劫掠(用缴获的‘出云’旧船),让他们的商人、渔民感受切肤之痛!
四、命程邈,全力破解此石板之谜!‘归墟’究竟是何地?与‘龙三角’是何关系?与‘遗民’、‘星髓’又有何牵连?此乃解开一切谜团之关键,亦是防备源信玄或藤原氏可能铤而走险之必须!”
这一套组合策略,超越单纯的军事对抗,从地缘政治、外交拉拢、经济利诱、情报心理多个维度,对藤原氏试图构建的新防线进行全方位的渗透、瓦解和超越!你不是要守吗?我让你守不住,盟友被拉走,内部生乱,外部压力不断!你要时间恢复?我偏不给你时间,还用更优惠的条件,吸引你潜在的盟友!
“陛下圣明!”苏厉眼中异彩连连,“此乃以正合,以奇胜!藤原氏纵有几分机变,又如何能与陛下这经天纬地之谋相抗?琉球若归附,则‘出云’南下通道被截,虾夷若动摇,则其北疆难安!更兼内部流言与‘海盗’袭扰,藤原氏纵有三头六臂,亦将焦头烂额!”
兵部尚书也恍然大悟:“届时,其岛链不成自溃,内部矛盾激化,我水师新舰亦已铸成……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东进,必可事半功倍!”
“正是此理。”姬延目光沉静,“战争,从来不止在战场。取胜之道,在于庙算,在于大势。朕便要在这棋盘之上,让藤原氏,让所有觊觎神州之辈看清,何为煌煌天威,何为大势所趋!”
就在雒阳的宏大战略悄然展开之时,在遥远东南方那片被风暴永恒笼罩的“龙三角”边缘,一艘伤痕累累的“出云”旧船,正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在滔天巨浪和毫无规律可言的诡异洋流中挣扎。
船舱内,源信玄死死抱着那块黑色石板,独眼透过舷窗,望着外面那地狱般的景象:墨黑的海水如同沸腾,天空低垂的乌云不是灰色,而是一种沉郁的紫黑,其间流淌着不是闪电,而是某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流光。远处,巨大的水龙卷连接海天,缓缓移动,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硫磺、臭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锈蚀又仿佛生物腐败的混合气味。
“宗主……导航全失灵了……罗盘乱转……前面……前面好像有光!不是闪电的光!”操舵的随从声音颤抖,带着绝望中的一丝希冀。
源信玄扑到窗边,只见在正前方那最浓密的、仿佛墙壁般的风暴云团深处,隐隐约约,似乎有一片极其庞大、极其稳定的幽暗轮廓,轮廓边缘,流淌着与石板上符号颜色极其相似的、微弱的深蓝色光晕。
“是那里……‘归墟’……”源信玄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混合着恐惧、狂热与最后的疯狂,“冲过去!朝那片光冲过去!”
“可是宗主,那里的洋流和乱流太强了,船会散架的!”
“冲!”源信玄歇斯底里地咆哮,“要么找到‘真神’,得获新生!要么,便葬身于此,好过回去受那藤原老贼的羞辱,好过在姬延的阴影下苟活!”
破船如同扑火的飞蛾,调转船头,朝着那片风暴云团最深处、幽暗轮廓与蓝色光晕所在,义无反顾地猛冲过去!巨大的浪头狠狠拍打着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身开始出现裂缝……
而在“鬼怒川”岛上,程邈的临时工坊内,他正对着那块黑色石板和一堆从“雷吼”残骸中收集来的、带有类似符号的金属碎片苦思冥想。突然,他手边一台正在测试、用于放大特定频率声波的小型铜钟装置,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了极其微弱、却异常清脆的“嗡”一声轻鸣!
几乎同时,石板上那几个深奥符号的阴刻线条内,那一直若有若无的深蓝色微光,勐地明亮了刹那,随即恢复原状!
程邈猛地站起,童孔收缩。
“共鸣……是远方有同源之物被强烈激发,引起了这石板的共鸣?!”他心脏狂跳,“难道……源信玄……他真的找到‘归墟’了?!”
东海棋局,风云再变。姬延运筹帷幄,以大势碾压,构筑着全新的海洋秩序。而败亡者的孤注一掷,却可能正将某个沉睡于深蓝尽头的古老秘密,猛然惊醒!无形的联系,已通过这块神秘的石板,将相隔万里的雒阳深宫与那风暴永恒之地,悄然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