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名亲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王妃八百里加急。”
又是徐妙云的信。朱棡心中一动,接过信件。信封入手,他甚至能感觉到纸张上残留的,来自太原的温度。回到书房,他关上门,借着烛光小心地拆开信封。信纸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密码,朱棡的目光飞速掠过,将那些数字和偏旁迅速在脑中重组成一句句清晰的指令和分析。
徐妙云的信,总是如此。前半段是对他大同之战的复盘,每一个决策,每一个用人,她都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指出了几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小疏漏。比如,对王通部下的安抚,除了物质赏赐,还应该尽快补发正式的军籍文书,以安其心。这种润物无声的细腻,让朱棡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不少,嘴角也噙上了一丝笑意。
然而,当他看到信的后半部分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信中附了一张长长的名单,详细罗列了“大盛魁”商号在大同城内所有明里暗里的关联产业、掌柜、伙计,甚至连几个经常为其运货的脚夫头子都记录在案。这份情报网的细密程度,令人咋舌。而在名单的末尾,徐妙云用朱笔,重重圈出了一个名字。
“吴廉,大同府库大使,从九品。”
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官。掌管府库的出入库登记,位卑权微,平日里连见总兵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但徐妙云在信中特别注明:此人祖籍归化,家境贫寒,却在短短数年内,于大同城置办了三处宅邸,两间铺面,且出手阔绰。更诡异的是,就在李信倒台前后,此人行踪变得极为诡秘,曾数次在深夜,秘密拜访过几个与“大盛魁”有生意往来的晋商大户。
一个从九品的小吏,哪来的胆子和财力,与那些富甲一方的晋商平起平坐?除非,他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身份。
“来人!”朱棡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陈洪很快就应召而来,他刚处理完李信的几个心腹,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走进书房,看到朱棡手中的信纸,那双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异色。
“公公请看。”朱棡没有废话,直接将那份名单递了过去,手指点在了“吴廉”的名字上,“本王怀疑,此人与“鲲”有关。”
陈洪接过名单,目光在上面缓缓扫过,当他看到那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人员关系网时,捏着纸张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自认在情报一道上已是顶尖高手,可晋王妃这份远在太原府就运筹帷幄、洞若观火的本事,还是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寒意。这位王妃,怕不是个简单的女诸生,简直是天生的凤卫统领!
“殿下放心。”陈洪收敛心神,脸上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这种见不得光的老鼠,老奴最会收拾。天亮之前,保证让他把肠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
说罢,他对着门外招了招手,一个面容阴柔的小太监如鬼魅般闪了进来。陈洪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小太监点了点头,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朱棡对此并不关心,他相信陈洪的手段。他收起密信,心中却在思忖另一个问题。徐妙云的情报网如此厉害,父皇的锦衣卫不可能一无所知。他任由徐妙云在山西坐大,是没发现,还是……默许?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大同城门缓缓开启。一支庞大的“运粮商队”在晨雾中悄然出发。这支队伍由巴图和他手下几十名精通蒙语和草原风俗的老兵带队,他们穿着破旧的皮袄,赶着吱呀作响的大车,看上去与寻常的走货商人毫无二致。而车队中间,两千五百名魏武卒、京营兵和骑兵,早已脱下制式铠甲,换上寻常民夫的衣物,将兵器藏于粮草大车之内。整支军队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敛去了所有锋芒,沿着徐妙云密信中那条尘封的“走私路线”,向着归化城的方向悄然行进。
这条路荒僻难行,却能完美避开所有官道和驿站,是李信与“黑隼”交易的生命线。沿途的黄土丘陵连绵不绝,景色单调而肃杀。
行至第三日午后,队伍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巴图亲自率领的斥候小队,拦住了一支从归化城方向南下的驼队。
“站住!什么人!”巴图的蒙古老兵们用熟练的蒙语呼喝着,将那支驼队团团围住。
那支驼队约有三十余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鹰鼻深目的汉子,穿着一身昂贵的晋商绸缎,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悍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看到巴图等人,脸上堆起笑容,用一口带着浓重草原口音的汉语说道:“各位好汉,我们是“大盛魁”的商队,南下贩运皮毛,还请行个方便。”
“大盛魁?”巴图眼皮一跳,与身后的朱棡交换了一个眼色。
朱棡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冷冷地打量着那名领头的汉子。他注意到,那汉子的手虽然藏在袖中,但虎口处却有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刀才会留下的痕迹。而且,他的站姿看似放松,双脚却始终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发力的距离。这哪是商人,分明是个精锐武士。
“开箱验货!”朱棡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巴图会意,一挥手,几名老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撬开了一只沉重的木箱。箱子打开,上面是码放整齐的皮毛,但当士兵将皮毛拨开,下面露出的东西让所有人脸色一变。
箱子夹层里,赫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制式弯刀和铁胎弓!
“拿下!”巴图怒喝一声。
那名领头的汉子脸色剧变,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猛地探向后腰,似乎想拔刀反抗。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一道寒光闪过,一支弩箭已经精准地钉穿了他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死死钉在了身后的驼鞍上。
是朱棡的亲卫出手了。
战斗结束得毫无悬念。这几十名伪装成商队的武士虽然悍勇,但在数百名如狼似虎的魏武卒面前,连浪花都没翻起一朵,就被尽数制服。
巴图亲自审问那名领头的汉子。那汉子嘴硬得很,任凭巴图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一言不发,眼中还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妈的,骨头还挺硬!”张诚在一旁看得手痒,一把抢过鞭子,“殿下,让俺来!俺保证让他开口唱十八摸!”
“不必了。”朱棡摇了摇头,制止了张诚。他看着那汉子,缓缓说道,“黑隼的死士,牙里藏毒。你们的纪律性,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汉子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然。他没想到,自己组织最深的秘密,竟然被对方一口道破。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巴图已经猛地上前,一手捏住他的下颚,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他嘴里摸索。但,已经晚了。
那汉子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双眼圆瞪,瞬间便没了气息。他竟在巴图动手的前一刻,就果断地咬碎了毒囊。
车队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名死士的决绝所震慑。
朱棡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这支南下的队伍,绝不是简单的贩运兵器。他们更像是在……撤离!“鲲”的反应速度太快了,李信刚倒,他就立刻察觉到了危险,开始收缩和转移力量。
“巴图!”朱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在!”
“传令全军,轻装简行,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全速前进!天黑之前,必须赶到归化城外!”
他知道,自己必须抢在“鲲”彻底完成转移之前,赶到归化城。否则,这一次,就真的要扑个空了。
归化城,这座矗立在草原与中原交界处的雄城,此刻正被一层无形的紧张气氛所笼罩。往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道,如今却显得有些萧条。城中最大的商号“大盛魁”,更是反常地大门紧闭,高高的院墙后面,隐约可见人影幢幢,刀兵的反光在日光下一闪而过,一股肃杀之气透墙而出。
城中的几家大晋商,也像是约好了一般,纷纷闭门谢客,对外宣称东家抱恙。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每一个在归化城讨生活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
城西三十里外,一处早已废弃的前朝驿站,断壁残垣在风沙中矗立。这里地势偏僻,杂草丛生,早已被人遗忘。然而,就在这片废墟之下,朱棡的两千五百大军,正悄无声息地潜伏于此。士兵们枕戈待旦,马蹄上全都裹了厚厚的棉布,肃静得仿佛一支幽灵部队。
朱棡没有急于攻城。在绝对优势的兵力面前,强攻归化城并非难事,但他要的不是一座空城,而是那条狡猾的“鲲”。
“殿下,都查清楚了。”巴图带着一身风尘,从外面潜了回来。他和他手下那几十个老兵,在过去的半天里,化整为零,伪装成皮货商、马贩子、甚至是寻路的喇嘛,分批潜入了归化城。
“说。”朱棡坐在一块破旧的石磨上,手里正用一根小刀削着木头。
“‘大盛魁’确实在准备跑路。”巴图压低了声音,“我亲眼看到他们连夜将一箱箱的金银财宝和账册往后院运。商号里的护卫,比平日里多了三倍不止,有不少都是草原部落里有名的好手。看那架势,今晚或明晚,他们就要动手。”
“跑路的方向呢?”
“草原深处。不过……”巴图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兴奋,“最关键的是,我发现‘大盛魁’的后院马厩下面,有一条地道!”
朱棡削木头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巴图。
“我找了两个本地的老混混,花了五十两银子才问出来。那条地道是前元时期一个王爷修的,专门用来逃命的,出口……就在咱们脚下这片废驿站附近的一口枯井里!”
“哈哈哈!”一旁的张诚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一拍大腿,乐得直咧嘴,“这他娘的不是老鼠往咱猫嘴里钻嘛!殿下,俺这就带人去那井口守着,来一个俺砍一个,来两个俺砍一双!”
“急什么。”朱棡将削好的小木人丢给张诚,“守着井口,确实能抓到人,但抓到的只是跑路的卒子。‘鲲’如此狡猾,真正的核心账册、人员名录,还有与北平联络的密文,他会轻易带在身上,在地道里颠簸吗?”朱棡的目光投向地图上的“大盛魁”,眼神锐利:“不会。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必然是在撤离前的最后一刻,由最核心的人物带走,甚至……在确认安全之前,会先行销毁。我们直接去放火,只会让他们狗急跳墙,一把火烧个干净,那我们这次就白来了。”
“张诚、李钰!”
“末将在!”两人齐声应道。
“你们二人,立刻率领魏武卒、京营兵和全部骑兵,共计两千四百人,悄悄移动到那口枯井周围,记住,把包围圈拉大,不要惊动任何人。我要你们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今晚从那井里爬出来的,哪怕是只耗子,也必须给我就地按住!”
“遵命!”张诚和李钰领命,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带着大部队悄然离去。
偌大的驿站,瞬间只剩下朱棡、巴图,以及十几名最精锐的凤卫亲兵。
“巴图,你带上十个兄弟,跟我走。”朱棡重新戴上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殿下,您要……”巴图愣住了。
“‘鲲’不是喜欢玩捉迷藏嘛。”朱棡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那咱们就陪他玩一票大的。他不是想从地道溜走吗?那咱们就去他家里放一把火,帮他下定决心,让他跑得快一点。这叫……引蛇出洞。”
夜幕降临,归化城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