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潭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这一次,不是皇帝轻车简从的探视,而是大队身着铁甲、手持利刃的锦衣卫缇骑,在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天光中,撞开了静思园沉重的木门。铁靴踏碎落叶的脆响,兵刃与甲叶的摩擦声,以及那冰冷肃杀到极点的气息,让这座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囚笼,瞬间冻结。
姚广孝正于禅房内盘坐,闻声缓缓睁眼。他脸上并无惊恐,反而闪过一丝近乎释然的复杂神色,低声喟叹:“终于……还是来了么?只是未曾想,来的竟是这般气象。”
缇骑并未立刻闯入禅房,而是如标枪般分列庭院两侧。随后,一个身着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缓步而入,手中并无圣旨,只捧着一柄装饰古朴的连鞘短剑。
“妖僧姚广孝,”老太监的声音尖锐而平板,不带丝毫感情,“太祖高皇帝有口谕。”
姚广孝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僧袍,合十躬身。
老太监并不宣旨,只是向前两步,将手中短剑轻轻放在禅房内的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剑鞘上,隐约可见“洪武”铭文。
“陛下说,”老太监盯着姚广孝,一字一顿,“潭水既然难静,不如彻底止沸。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留你这么久,该看的,你也都看到了。”
姚广孝的目光落在那柄短剑上,凝固了。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公开的审判,不是诏狱的刑求,而是最直接、最彻底的抹除。来自那位开国太祖、以铁血和果决着称的朱元璋的最终裁决。朱标的观察、容忍甚至有限度的利用,在太祖皇帝回归般的意志面前,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沉默了良久,庭院中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最终,他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那笑容里有苦涩,有嘲讽,或许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阿弥陀佛。”他低声诵了一声佛号,不再看那太监,也不再看那柄剑,而是转身,面向墙壁上那扇小小的、透进微光的窗户,缓缓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贫僧……明白了。请回禀太祖皇帝,就说……姚广孝,谢陛下成全。”
老太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挥手。两名锦衣卫上前,却不是用刑,而是将一瓶乌黑的药酒和一个空杯,轻轻放在姚广孝身旁的地上。随后,所有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禅房,并带上了房门。
庭院中,铁甲之士肃立如林。老太监立于潭边,仿佛一尊石雕。日头渐渐升高,园内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禅房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瓷器碎裂的声响,随后,便是长久的、绝对的寂静。
午时,房门再次打开。老太监入内查看片刻,复又退出,对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微微颔首。千户一挥手,几名力士抬着一卷草席进入,片刻后抬出,草席卷得严实,看不出形状,唯有边缘渗出几缕已然发黑的血迹(药酒可能配合了其他手段,确保必死,并迅速收敛)。
缇骑如来时一般迅速撤离,锁死了园门。乌龙潭重归寂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死寂。只有那柄“洪武”短剑,依然留在空无一人的禅房木桌上,仿佛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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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的死,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但其激起的滔天巨浪,却并非源于他本身,而是紧随其后、席卷朝野的雷霆风暴。
朱元璋,这位退养多年、似乎已不同具体政务的开国皇帝,在姚广孝死后第三日,突然驾临奉天殿,临朝听政。没有预告,没有仪仗全副,他就那样穿着半旧的龙袍,在朱标惊愕、群臣惶恐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上御阶,坐在了那张他曾经坐了三十一年的龙椅上。苍老的面容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刀刻斧凿,目光扫过殿内,无人敢直视。
他没有废话,直接开口,声音沙哑却如金铁交鸣,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咱听说,有些人,骨头又轻了,心思又活了。”
“蓝玉的案子,标儿处理得,还是太软!有些该杀的人,还留着;有些该断的根,还连着!”
“还有那个妖僧,胡言乱语什么道统天命,蛊惑人心,留他作甚?标儿,你读多了书,心肠也软了?这等人物,多留一日,便是祸害!”
朱标脸色发白,起身欲言:“父皇……”
“你坐下!”朱元璋一挥手,不容置疑,“今天,咱来理一理这些烂账!”
接下来的一个月,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官场,陷入了洪武朝晚期以来未曾有过的恐怖与战栗。
针对蓝玉案,重新彻查、深挖。一些原本被认为“牵连不深”得以保全或贬谪的武将、故旧,被锦衣卫重新从任所或家中拖出,投入诏狱。罪名或许牵强,证据或许模糊,但无人敢质疑。数名在蓝玉案后被认为“收敛”但仍有不法传闻的勋贵子弟,被直接剥夺爵位,抄没家产,流放边陲。武勋集团刚刚抬起的头,被更重、更狠地踩进了泥土里,人人自危到了极点,噤若寒蝉。
文官系统同样未能幸免。邵永善等清流领袖被朱元璋当庭斥责“清谈误国”、“结党营私”,虽未立即下狱,但勒令闭门思过,其门生故吏多有被调离要害或调查者。都察院、六科廊被清洗,一批以“敢言”着称但也被怀疑“搏名”、“激进”的言官被罢黜。朱元璋明令:“言官风闻奏事,亦需实证!动辄以道统、天命危言耸听,离间君臣,其心可诛!”
对于“新政”的推行,朱元璋的态度同样凌厉:“该做的,扎实做!不该想、不能急的,都给咱缓下来!清丈田亩?可以!但谁敢借此扰民、生事、中饱私囊,咱剥了他的皮!什么海事、新学?弄可以,给咱牢牢看着!银子、人手,都得用在刀刃上,谁敢借机靡费国帑、结交外夷,咱灭他九族!”
他甚至对孔府也表达了不满:“孔圣之后,当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安心传经授典便是,少掺和那些有的没的!管好自家的人,守好自家的礼,别被人当枪使,也别自己想当枪!”
至于吕宋等海外事务,朱元璋的指示简单粗暴:“西夷畏威而不怀德!标儿你那些弯弯绕,用处不大。告诉陈守拙,商路要护,但别再弄什么‘沟通处’扯皮!水师给咱练好,炮船给咱造利索!再有敢犯境的,不管是西夷还是谁,狠狠打!打疼了,自然就懂了规矩!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文书,顶个屁用!”
铁腕之下,一切争议、一切潜流、一切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平衡,似乎都在瞬间被碾压得粉碎。朝堂之上,只剩下太祖皇帝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以及无处不在、令人骨髓发寒的锦衣卫阴影。朱标苦心维持的“稳健”与“引导”局面,被父亲以最粗暴、却也最有效的方式,强行按回了“稳定”的轨道,甚至是一种近乎凝固的、高压下的稳定。
朱雄英被暂时禁止前往文华殿偏殿的“学屋”,所有涉及“实学”、“海疆”的特殊课程暂停。张显宗、沈拓等人被严令不得与太子讨论任何敏感时政,只能回归最传统的经史教育。东宫的气氛,凝重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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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黄昏,朱元璋再次出现在奉天殿,这是他此次“临朝”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差不多了。”他对着下方垂首肃立的朱标和寥寥数名核心重臣说道,“脓包挤了,疮口剜了,该止血上药了。标儿,”他看向儿子,目光稍微缓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江山,终归要你来坐。咱给你扫清了路,也立好了规矩。记住了:帝王之心,当硬时须硬,当狠时须狠!仁德是锦上添花,纲纪法度才是立国之基!什么道统,什么天命,什么新学旧学,都在皇权之下,都在大明律法之内!把这个根本立住了,任他东西南北风,都乱不了你的江山!”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标深深躬身,声音有些沙哑。这一个月,他承受的压力和内心的冲击,外人难以想象。
“至于英儿,”朱元璋又看向一旁紧张得小脸发白的朱雄英,“吓着了?也好!早点知道这天下的颜色,不是书本上那般温良恭俭让!好好跟你爹学,既要学他的仁厚,也要学……学咱的决断!明白了?”
朱雄英连忙跪倒:“孙儿明白!”
朱元璋点点头,疲惫之色终于难以掩饰地爬上眉梢。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龙椅上,望着殿外逐渐黯淡的天色。
“止沸……”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对手说,“沸汤伤人,不如釜底抽薪。咱不管你那水底下是暗流还是火山,在咱有生之年,就得给这口大锅,加上最重的盖子,烧上最旺的猛火!以后……就看标儿和英儿的造化了。”
次日,太祖皇帝朱元璋返回退养之所,再次从朝堂隐去。但他留下的凛冽寒意与铁血规矩,却深深烙在了永乐初年的政坛之上。表面上看,所有波澜被一举荡平,帝国似乎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稳定期”。姚广孝死了,他的“变局”预言仿佛成了真正的妄言;蓝玉余党被彻底肃清;文官集团噤声;新政放缓;海疆策略转向更直接的强硬;连思想领域,都因对孔府的敲打和对“妄议”的严惩而显得万马齐喑。
然而,在这强行“止沸”的高压锅盖之下,被压抑的蒸汽是否真的消失?被强行扭转的方向是否埋下了新的隐患?被铁血手段震慑的人心,是彻底归顺,还是在恐惧中孕育着别样的种子?
乌龙潭水,在经历了彻底的冰封与搅动后,终于重归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死寂。但那潭水的深处,是否真的再无波澜?无人知晓。
帝国的巨舰,在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近乎暴烈的风暴校正后,再次调整航向,朝着未知的、却又似乎被强行规定了航线的海面驶去。只是船舱内,多了几分压抑的沉默,以及许多双在暗处闪烁不定、心思各异的眼睛。雷霆过后,是死寂,还是新一轮潜流在更深处酝酿的开始?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