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曜谷的清晨,是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寒意与压抑中到来的。薄雾如纱,笼罩着山谷,却掩不住谷口那面残破金旗的暗红,也化不开弥漫在营地上空的沉重气氛。连日来,魏胜所部尖刀队的小规模袭扰如同投石入潭,虽激起涟漪,却也令金军的反应愈发敏锐、严密。谷外的压力有增无减,而内部的清查,则在沉默与警惕中,如同潜行的毒蛇,悄然逼近真相。
沈钧几乎未曾合眼,眼窝深陷,但眼神却锐利得怕人。他案头堆积的出入记录、人员名册被反复翻阅,勾画得密密麻麻。魏胜抽调的数名最可靠的心腹,如同影子般在谷内特定区域活动,观察、记录,却从不打扰。
这一日,辛弃疾正在视察工匠营新一批“猎隼弩”的组装。墨工提出的“半自动”箭槽构想过于复杂,在缺乏精密工具的情况下暂时搁置,但普通型号的产量已稳定在每日三五架。炎生那边,密封火药的陶罐试制成功了十余个,正小心翼翼地存放在远离营区的干燥岩洞里。
“盟主,”墨工指着一架刚刚调试好的弩机,“如今材料受限,弓弦多以浸油麻绳混合些许牛筋替代,弹性稍逊,五十步内破甲尚可,再远则力衰。箭簇也只能用普通熟铁反复锻打,难及精钢。”
辛弃疾拿起一支新制的短箭,箭簇确实略显粗糙,但棱角分明。“非常之时,能杀敌便是利器。诸位辛苦了。”他正要再说,忽见沈钧步履匆匆而来,面色凝重,对他使了个眼色。
辛弃疾会意,对墨工、炎生道:“二位师傅且忙。”随即与沈钧走到一旁僻静处。
“沈先生,可是有发现?”辛弃疾压低声音。
沈钧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愤慨:“盟主,奸细……可能找到了!”
辛弃疾瞳孔微缩:“何人?证据何在?”
“并非一人,恐是一小撮!”沈钧语速加快,“我们盯紧了之前所有疑点。那个自称采黏土未归的济南工匠,其遗留的杂物中,发现了半块压印特殊的干粮,与金军配给极为相似,绝非寻常流民能有。而负责浆洗的那个历城妇人姜氏,其侄姜小七,昨夜子时后,偷偷潜至谷内西侧那处废弃的猎户地窖附近,行为鬼祟。魏将军的人一直盯着,发现他并非一人,地窖中竟还藏着一人!”
“是谁?”
“是张汝楫将军麾下那名受伤的哨官,名叫侯三!”沈钧咬牙道,“两人在地窖中密谈约一刻钟,声音极低,听不真切,但提到了‘信号’、‘粮道’、‘里应外合’等词!侯三还交给姜小七一物,用油布包裹,形似信筒!姜小七得物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继续潜伏,似在等待什么。”
辛弃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寒意自眼底升起。张汝楫的部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确认时,依旧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与愤怒。
“侯三现在何处?姜小七呢?”
“侯三已返回伤兵营,我们的人盯着。姜小七拿到信物后,绕了一大圈,回到了他姑母姜氏的住处。我们怀疑,传递消息的渠道,可能就在姜氏浆洗的衣物中,借由隐曜谷原有的对外联络渠道送出!”沈钧分析道,“那老姜头负责的药材渠道,恐怕早已被渗透甚至掌控!”
“好一个内外勾结!”辛弃疾的声音冰冷,“那个失踪的工匠,想必就是他们的联络员或眼线之一,察觉风声不对,提前溜了。侯三……是张汝楫从老君峪带出来的老兵,竟也……”他顿了顿,强压怒火,“此事张汝楫可知情?”
“张将军伤重,多数时间昏睡,应是不知。其部归来人员,我们已暗中排查过,目前只发现侯三一人可疑。”沈钧道,“盟主,是否立刻动手拿人?以防消息走漏?”
辛弃疾略一沉吟,摇头:“不。抓一个侯三、一个姜小七容易,但可能打草惊蛇,断了与金军联络的线。他们不是在等‘信号’吗?我们便给他们一个‘信号’!”
他眼中寒光闪烁,迅速下令:“第一,严密监控侯三、姜小七及姜氏,他们任何接触的人、物,都要盯死!尤其注意姜氏下一次浆洗衣物送出谷的时间与方式。第二,故意泄露一个假消息给侯三可能接触到的范围——就说我们粮草将尽,三日后将集中最后力量,尝试从东南方向峡谷小路,强行突破,与山外某支‘义军’汇合。”
沈钧眼睛一亮:“盟主是想……引蛇出洞,将计就计?”
“不错!”辛弃疾点头,“金军得到这个假情报,必会调动兵力在东南峡谷设伏。我们正好可趁其兵力调动,寻其薄弱处,或者……来个反伏击!同时,借传递假情报之机,将他们的联络渠道彻底挖出来!”
“妙计!”沈钧赞道,随即又问,“那侯三和姜小七何时收网?”
“待假消息传出,确定他们已将情报送出后,即刻秘密抓捕,分开严审!要撬开他们的嘴,找出所有潜伏的钉子!”辛弃疾语气森然,“记住,要活的,而且要快,不能给金军反应时间。”
“明白!我这就去安排!”沈钧领命,匆匆离去。
辛弃疾站在原地,望着工匠营中忙碌的身影和炉火中跃动的光芒,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内奸的阴影终于现形,这固然是拔除毒刺的机会,但也意味着危机迫在眉睫。完颜忒邻得到“准确”情报后,会如何动作?史弥远在淮北,又会有什么后续?
他回到中军大帐,将魏胜、赵邦杰(太行)、赵邦杰(老君峪)等核心将领召来,并未言明内奸细节,只说了“获得情报,金军可能于三日后有所异动,需加强戒备,并做相应部署”,同时密令魏胜的尖刀队休整结束,随时待命。
假情报通过精心设计的“疏忽”,很快流到了侯三耳中。当夜,沈钧的人就回报,姜小七果然有异动,试图通过其姑母浆洗的一批准备送出的衣物夹带信息。送衣物的老姜头也被暗中控制。
次日黄昏,辛弃疾正在与魏胜推演可能发生的几种伏击与反伏击的场景,突然,谷口方向传来急促的警钟声!
“咚!咚!咚!”
声音短促而激烈,是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帐内众人脸色骤变,霍然起身。这么快?!假情报才放出一天不到,金军就来了?难道完颜忒邻早已准备妥当,就等一个借口?
辛弃疾抓起佩剑,疾步冲出大帐。魏胜等人紧随其后。
谷口了望塔上,哨兵正声嘶力竭地指向西北方向。只见远处山脊线上,夕阳的余晖中,赫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迁徙的蚁群,正沿着山路,向着隐曜谷的方向涌来!烟尘渐起,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带着杀伐之气的压迫感。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队伍前方,隐约可见一些比骑兵更为庞大的轮廓,伴随着沉闷的、仿佛大地呻吟的声响。
“是楯车!还有……抛石机?!”魏胜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完颜忒邻这老贼,竟然把攻城的家伙都拉进山来了!他是铁了心要一举踏平隐曜谷!”
辛弃疾极目远眺,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规模远超之前的游骑骚扰,这是主力进攻的架势!难道自己的假情报,歪打正着,或者说……完颜忒邻根本就没信那个假情报,或者说,他早就计划好了此时总攻?内奸传递的消息,或许不止一条?
“传令!全军战备!所有能动弹的,全部上寨墙!滚木礌石,就位!弩手,就位!”辛弃疾的声音压过了最初的震惊,变得异常冷峻清晰,“魏胜,带你的人,立刻去把侯三、姜小七还有那个老姜头,给我秘密控制起来,分开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待击退敌军,再审!”
“是!”魏胜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想象中更复杂,领命飞奔而去。
赵邦杰(太行)望着远处那越来越近、如同黑云压城般的军阵,啐了一口:“他娘的,来得正好!老子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呢!”他转向辛弃疾,“辛兄弟,怎么打?寨墙可经不住抛石机一直砸!”
辛弃疾大脑飞速运转。金军有备而来,器械齐全,硬守伤亡必然惨重,且寨墙未必能支撑太久。
“不能只守不攻!”他目光锐利,迅速决断,“赵大哥,你带本部人马,多备弓弩,死守寨墙,尤其注意防护抛石机攻击!魏胜控制住内奸后,立刻带领尖刀队及所有‘猎隼弩’,从我们之前探明的密道,绕到谷外,不要与敌主力硬碰,专射其操作抛石机、楯车的辅兵和工匠!干扰其器械使用!炎生!”
“在!”炎生不知何时也赶到了谷口。
“你带人,将库存的所有新式火药陶罐,全部搬上寨墙!听我号令,择机使用,目标——楯车和人员密集处!”
“是!”
“沈先生,组织妇孺老弱,全部撤往山谷最深处岩洞避难!苏青珞,你协助沈先生,务必维持秩序!”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发出,隐曜谷这台紧绷的机器,在巨大的外部威胁下,轰然开动到了极致。悲壮的气氛取代了压抑,求生的本能与复仇的怒火交织,每个人眼中都燃起了决绝的光芒。
辛弃疾最后望了一眼南方,陈亮陷落的方向;又望了一眼西北,刘韬被掳的方向。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那面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的赤色旗帜,亲手将它插在了隐曜谷寨墙的最高处。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天地间最后的光明被吞没。远方,金军的火把如同蔓延的星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奸宄虽已现形,但铁骑已扣关。生死存亡的一夜,即将在这被群山环抱的孤谷中,以最惨烈的方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