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在贫民区跌宕起伏的联合义诊,博济医学堂女子部的学生们迎来了新的实习阶段——进入学堂附属的妇科门诊。这里,被传统医家含蓄地称为“带下医”的领域,等待着她们的,是另一重更为隐秘、也更为沉重的医道考验。
妇科门诊设在博济主楼一侧相对独立的区域,环境比闸北的露天诊所要整洁安静得多,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气息。负责带教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神情温和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忧色的女医生,姓苏。她曾是沪上一位有名的郎中之后,也是少数几位支持女子学医并投身于此的开明者之一。
陈婉如、周小玉等女生穿上统一的白色实习服,怀着一种与之前不同的、略带肃穆的心情,开始了这里的实习。她们本以为,离开了男女同组可能存在的隔阂,在这里能与病患更顺畅地沟通。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们沉重的一击。
第一位病人是位穿着体面、看似三十出头的太太,由丫鬟搀扶着进来。她面色萎黄,眉宇紧锁,坐下后便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丝帕。
苏医生温和地问:“这位太太,请问是哪里不适?”
那太太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站在苏医生身后的陈婉如等实习生,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在的神色,声音细若蚊蚋:“也……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身子有些乏,月事……不大准。”
苏医生仔细为她诊脉,又观其舌苔,问道:“乏力的情形有多久了?月事具体如何不准?量、色、质如何?可伴有腹痛、腰酸?”
一连串关于女性私密生理细节的询问,让那位太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几乎是慌乱地躲闪着苏医生的目光,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就是不准……有些疼……也还好……” 对于经血的量、色等具体情形,更是讳莫如深,仿佛那是极其羞耻的事情,难以启齿。
苏医生无奈,只好先开了一些调理气血的通用方剂,嘱咐她注意休息。那太太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诊室。
“苏先生,她……”周小玉忍不住开口,眼中充满困惑。
苏医生叹了口气,示意她们坐下,语气沉重:“看到了吗?这便是我们‘带下医’常常面对的情形。‘妇人之病,倍于男子,而其情更隐’。许多妇人,受礼教束缚,视妇科疾患有辱门楣,羞于告人。即便是来求医,也往往含糊其辞,不肯尽言病情。更有甚者,宁愿求神拜佛,或听信偏方,也不愿坦然就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些年轻的女学生:“你们将来若要行医济世,尤其是为女性诊治,首先要面对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这堵由千年礼教筑成的、沉默的高墙。”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情形不断上演。
一位年轻的新妇,小腹隐痛、带下异常多月,却因羞于提及婚后隐私,只说自己“脾胃不和”,胡乱吃些健脾药,直到疼痛加剧才被家人送来,苏医生检查后怀疑是严重的盆腔炎症,已非短期能愈。
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月事崩漏不止,面色苍白如纸,却因守寡身份,生怕被人非议“不守妇道”引来风言风语,一直偷偷用土方止血,导致气血两虚,几乎晕倒在诊室。
还有一位衣着朴素的工人妻子,身上隐约可见青紫伤痕,却对苏医生关于“外伤”的询问矢口否认,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与隐忍。
每一个沉默或闪烁其词的患者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段被礼教、被男权、被贫困所压抑的悲苦。女生们听着苏医生耐心甚至近乎恳切的引导,看着那些患者欲言又止、最终带着未解的病痛和满腹心事离开的背影,心中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陈婉如尤其感到一种无力的窒息。她想起在苏州家中,那些深居简出的女眷,偶有不适,也多是请医隔帘诊脉,语焉不详,多少病症就这样被耽误。她本以为走出深宅,便能更直接地帮助同类,却发现在这间小小的诊室里,横亘着另一座无形的大山。
“苏先生,”一次午间休息时,陈婉如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让她们能够坦然说出病情吗?医者若不明病情,如同盲人摸象,如何能精准施治?”
苏医生看着陈婉如清澈而执着的眼神,欣慰中带着无奈:“难啊。这非一日之寒,也非一己之力可解。我们能做的,唯有更加耐心,更加细致,用仁心去换取她们的信任。让她们慢慢明白,身体康健,无关贞洁荣辱,乃是人之根本。”
她拿起一份医案,指给她们看:“你们看,许多起初讳莫如深的病人,经过数次接触,感受到我们确是真心为她们着想,并无轻视探究之意,才会渐渐敞开心扉。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机缘。”
实习的日子在一种沉郁而憋闷的氛围中度过。女生们学到了许多妇科疾病的诊断与治疗方法,但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身为女医在未来行医路上,所必须面对的社会文化与心理层面的巨大挑战。
周小玉在记录病历时,常常会对着那些语焉不详的描述发愁。露西则更加直接地表达了对这种“不透明”诊疗环境的不适应。
陈婉如则变得更加沉默。她反复思考着苏医生的话,也思考着自己能做什么。她意识到,仅仅拥有医术是不够的,如何打破这层坚冰,让光照进那些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或许是她们这一代女医更重要的使命。
结束门诊实习的那天傍晚,陈婉如最后一个离开。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安静下来的诊室,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沉默而痛苦的女性身影在这里徘徊。
“小病拖成顽疾……”她低声重复着苏医生的话,握紧了拳头。这“带下医”的困境,如同一道沉重的考题,摆在了她和所有女医学生的面前。而答案,需要她们用未来的职业生涯,甚至用一生的努力,去慢慢书写。她知道,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漫长,但也因此,更显其不可或缺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