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十六卯时,义州下游十里,鸭绿江宽阔的江面在晨光熹微中如同一面破碎的巨大琉璃镜。昨夜明军水师不间断的炮击,已让冰层布满了蛛网般的恐怖裂纹,部分区域甚至裸露出下方幽暗、湍急的黑水,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努尔哈赤被两名最忠实的巴牙喇亲兵紧紧架在马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汗王,此刻脸色灰败,左髋骨传来的剧痛让他每一次颠簸都如同受刑,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滑落,浸湿了貂皮帽的毛边。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对岸辽东方向隐约可见的明军舰队帆影,喉间滚动着压抑不住的、困兽般的低吼:“莽古尔泰!让正蓝旗……给老子蹚出一条路来!”
莽古尔泰刚从短暂的昏迷中挣扎苏醒,右耳处被铅弹撕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早已冻成紫黑色的硬痂,糊在鬓角和皮甲上。听到父汗的命令,他仅存的左眼爆发出疯狂的光芒,嘶哑地咆哮一声,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率先驱动坐骑踏上了那布满死亡陷阱的冰面:“正蓝旗的勇士们!为了赫图阿拉!冲过去!”
披着厚重棉甲的正蓝旗骑兵如同绝望的洪流,紧随其后涌上冰层。马蹄敲击在布满裂纹的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咔”声,仿佛每一步都在叩响地狱之门。昨夜被明军重炮反复轰击的冰层,其下的暗礁结构早已震松。当前排数十骑刚刚冲至江心最深处,脚下看似厚实的冰面毫无征兆地轰然塌陷!“轰隆——哗啦!”巨大的冰窟瞬间张开吞噬的黑口,连人带马裹挟着凄厉绝望的惨嚎,直坠入冰冷刺骨的黑绿色江水中!落水者扑腾挣扎的身影只闪现了一瞬,便被汹涌的暗流和浮冰无情地吞噬,惨叫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寒风在冰窟上方凄厉地呼啸。
“开炮!覆盖江心!”几乎就在冰层塌陷的瞬间,“镇海号”高大的楼船甲板上,登莱总兵沈有容的怒吼穿透了晨雾。早已严阵以待的佛郎机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颗颗开花弹拖着死亡的尖啸砸向混乱的后金骑阵中心。轰!轰!轰!橘红色的火球在冰面上接连炸开,灼热的铅砂和无数锋利的碎冰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四方!冰面被炸开更大的缺口,残肢断臂混合着冻硬的马尸和破碎的甲胄四处飞溅,将原本灰白的冰面迅速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就在正蓝旗陷入混乱和屠杀时,几艘悬挂“郑”字旗号的灵活广船,在郑一官的指挥下如同鬼魅般从侧翼悄然切入。“放链弹!”郑一官冷峻的声音响起。特制的链弹——由两个沉重的铁球中间以铁链连接——呼啸着旋转飞出!它们的目标并非人马,而是冰面!链弹所过之处,冰层被无情地撕裂、切割、粉碎!几队试图从侧翼迂回、寻找薄弱点的镶红旗骑兵,瞬间人仰马翻。沉重的链弹如同巨大的旋转铡刀,将战马的马腿、骑兵的身躯连同冰面一起搅得粉碎!代善正试图重整队伍,一颗链弹擦着他坐骑的后臀飞过,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震落马下,本就包扎的左臂伤口瞬间崩裂,鲜血如泉涌般浸透了皮甲,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再也无法握住缰绳,被几名亲兵死命拖拽着退向后方相对完整的冰面。
激战持续到辰时,初升的太阳将冰面上的惨状照得无所遁形。原本浩荡的八千后金铁骑,此刻仅剩下三千余残兵,如同受伤的狼群在血染的冰面上艰难挣扎。暗红色的血浆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形成一块块粘稠、滑腻的“血冰”,每一步都伴随着死亡的滑倒和绝望的哀鸣。努尔哈赤眼睁睁看着最后一艘满载着从朝鲜抢掠来的珍贵粮食的运输船,被明军水师射出的火箭点燃,熊熊烈火映红了他绝望的双眼。他终于从喉间挤出一声撕裂般的嘶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撤!放弃冰面!沿……沿江岸向西!突围!”
巳时,千里之外的赫图阿拉外城,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糊和尘土混合的呛人气息。辽阳守臣孙元化伫立在德勒库门彻底坍塌的废墟之上,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内城那道依山而建、尚算完整的土墙。土墙后方,后金兵的旗帜仍在顽强地晃动,箭簇的寒光在阳光下偶尔闪烁。
尤世功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他身边,身上的铁甲沾满了凝固的血块和不知名的污物,肩甲缝隙里甚至还嵌着些许暗红的组织,那是昨夜激战时某个后金兵留下的。“将军,”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佛郎机炮已重新校准完毕,弹药充足,午时前定能轰开内城尼玛兰门!兄弟们……都憋着一股劲!” 他身后不远处,白杆兵第三营刚从凌晨攀墙强攻的惨烈战斗中撤下休整,三百余具袍泽的遗体整齐地排放在冰冷的墙根下,用沾血的布草草覆盖着,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残酷代价。
孙元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封用油布严密包裹的信件。他小心地撕开蜡封,上面赫然是朱由校的私人印章印记。在初升的、带着一丝暖意的阳光下,他展开信纸,目光迅速锁定那力透纸背、由皇帝亲书的八个大字:“避实击虚,围魏救赵”!
信笺的下方,是更为详尽的御笔亲谕:
“孙卿:赫图阿拉山城险固,建奴内城尤甚。强攻之,徒耗我精锐,纵克之,亦为孤悬敌后之弃子,非上策也。尔当速取外城,尽俘其贵族、匠户尤重铁匠、弓匠、粮官及家眷。得此辈,胜得空城十座!得手后,即刻携俘回师辽西,与登莱水师成掎角之势,稳固朝鲜藩篱,震慑建奴侧翼。辽东之局,首在固本,次在剪枝。勿为贪灭国虚名而失全局之利!切切!”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孙元化的心上。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如同巨兽蛰伏的内城山峦,又扫过外城那些被战火蹂躏却尚未完全焚毁的夯土院落和街巷。一个清晰的决断瞬间形成。
“传令兵!”孙元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
“在!”传令兵单膝跪地。
“即刻传令各营:停止一切对内城的攻击准备!火炮原地待命!所有部队,立刻转向搜捕外城残敌与居民!目标:所有佩戴银饰、穿着绸缎的女真贵族及其家眷!所有铁匠铺、弓弩作坊、粮仓的匠人、管事!一个时辰内,务必完成搜捕集结!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从事!”马祥麟的指令清晰而冷酷。
尤世功闻言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内城已是瓮中之鳖,眼看就要……”他指着尼玛兰门的方向,满脸的急切和不甘。
“这是陛下的旨意!”孙元化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指向外城那些残破但尚存人烟的街区和院落,目光锐利如刀,“尤将军,看清楚!那些活着的、有手艺的、知道建奴底细的人,比内城那些顽抗的石头和尸体,对我们更有用十倍!他们就是撬动辽东的杠杆!执行命令!”
午时赫图阿拉外城的街巷,再次被紧张的气氛笼罩。这一次,不再是震天的喊杀,而是踹门声、呵斥声、哭喊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
在一间还算完好的夯土院落前,辽兵李二牛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屋内,一个穿着镶白旗佐领服色、显然已经战死男人的妻子,正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土炕的角落,紧紧搂着两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幼童。女人头上的银簪歪斜,身上的绸缎衣服沾满灰尘。看到凶神恶煞的明军闯入,她绝望地将孩子护得更紧。
李二牛手中的刀本能地举起,目光扫过那两个孩子惊恐的眼睛,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在沈阳城外被后金铁骑掳走、生死不知的妻儿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暴戾在胸中翻涌,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将刀狠狠插回刀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起来!跟我走!老实点,不杀你们!”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颤抖着拉起孩子,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而在外城边缘的一处铁匠铺集中区,马祥麟亲自带着一队白杆兵控制了局面。炉火早已熄灭,铺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炭和铁腥味。八个身材壮硕、满脸被烟灰熏得漆黑、手上布满老茧的铁匠被反绑着双手推搡出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铁匠还在徒劳地挣扎,嘶声辩解:“军爷!军爷饶命啊!我只是个打铁的!没杀过一个明人啊!”
马祥麟眼神冰冷,上前一步,抬脚狠狠将他踹倒在地,靴子踩在他的胸口,声音如同寒冰:“没杀过?那你打的箭簇、刀枪、马蹄铁,都喂了狗吗?!你打的每一根箭簇,都沾着我大明军民的鲜血!带走!”
午时三刻,俘虏被集中到德勒库门废墟前的空地上。负责清点的军官快步跑到孙元化和尤世功面前禀报:“禀将军!共搜得女真贵族及直系家眷两百三十七人;铁匠、弓匠、皮匠、粮仓管事等各类匠户一百六十八人;合计四百零五人!”
孙元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黑压压、充满恐惧和仇恨的人群,微微颔首。他转向尤世功,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尤将军,你率主力,即刻押解俘虏,沿加哈河原路快速回撤!务必在天黑前渡过苏子河!沿途加强戒备!” 他又点出一名精干的游击将军,“你,率本部五十名精锐,携带火箭、火油罐、绊马索,在外城废墟要道设伏!若内城之敌胆敢追击,务必给予迎头痛击,迟滞其行动!一个时辰后,无论敌情如何,自行撤离追赶大队!”
“末将领命!” 两人齐声应道。
当明军的旗帜如同退潮般从赫图阿拉外城废墟中消失,只留下满目疮痍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时,内城尼玛兰门才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脸色苍白、右额包裹着渗血布条的皇太极,在亲兵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登上了残破的土墙。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空荡荡、如同鬼蜮般的外城街巷,除了几缕未熄的青烟和遍地狼藉,再无一个明军身影。“他们……他们就这么……撤了?” 他喃喃自语,右额伤口的抽痛提醒着他昨夜的激战,眼前的景象却充满了诡异的不真实感。一股巨大的疑云和更深的寒意,笼罩了他的心头——明军到底在图谋什么?这平静,比猛攻更令人不安。
酉时的乾清宫西暖阁,烛火通明。巨大的辽东舆图铺满了整个暖炕。少年天子朱由校身着常服,背着手,目光沉静地在地图上巡梭。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侍立一旁,手中捧着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的登莱水师战报,声音平稳地念着:
“……鸭绿江义州段一战,自卯时战至巳时初。我水师大小战船齐出,共击沉后金运粮、渡人船只一十二艘,焚毁粮草无算。据江岸观战哨探及战后清点,毙敌约两千三百余级,伤者不计。努尔哈赤仅率残骑万余众,沿鸭绿江西岸狼狈溃逃。……”
朱由校的指尖从舆图上鸭绿江的入海口位置,缓缓向上游滑动,掠过义州,最终停留在象征着赫图阿拉的那个小小墨点上。他没有看王安,声音平淡无波:“孙元化的折子,到了吗?”
“回陛下,刚到不久。”王安立刻从另一摞奏折中抽出一份,恭敬地递上,“孙总兵奏报:已于午时三刻押解俘虏四百零五人含女真贵族及家眷两百三十七人,各类匠户一百六十八人自赫图阿拉外城有序撤离。外城主要建筑及工事已尽数焚毁,未攻内城。现已沿加哈河安全回撤,预计三日内可抵辽西。”
朱由校接过奏折,迅速翻开。当他的目光扫过“俘虏中含镶白旗参领三人、铁匠八人含大匠一名、弓匠五人、粮仓总管一人”等具体描述时,紧抿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精光:“好。这些人,比占他十座赫图阿拉空城都有用得多。” 他合上奏折,沉吟片刻,忽然对王安道:“传任贵妃来暖阁说话。”
亥时的坤宁宫偏殿,烛光柔和。任贵妃身着银红色宫装,衬得肌肤胜雪。她坐在朱由校身侧的小杌子上,正专注地剥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纤纤玉指灵巧地分离橘瓣,剔去白色的经络。她是宣府副总兵任守谦的女儿,自幼在边关长大,耳濡目染,对塞外蒙古各部的情势了如指掌。
“陛下今日…似乎心事比往日更重了些。”任贵妃将一瓣剥得晶莹剔透的橘肉,自然地递到朱由校嘴边,声音温婉。
朱由校张口接了,慢慢咀嚼着,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他目光仍停留在炕几上那幅摊开的蒙古各部形势简图上,仿佛随口问道:“你父亲从宣府来的家信里,是不是提到林丹汗那边,红教和黄教喇嘛又闹得不可开交了?”
“正是呢。”任贵妃点点头,声音清脆利落,带着几分边关女儿的爽朗,“说是红教的大喇嘛活佛,指责黄教的几个大喇嘛私通后金,泄露了察哈尔部的军情。上周在克鲁伦河上游的草场,红教纠集了好些部落的兵,把黄教那边三个有声望的大喇嘛给杀了祭旗。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黄教那边也急了,正联络漠北喀尔喀和科尔沁那边支持他们的台吉、诺颜,看样子是要准备一场大厮杀,不死不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剥好一瓣橘子,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朱由校,“陛下前几日还跟臣妾说,估摸着这场喇嘛打架,没两个月怕是消停不了?”
“嗯,”朱由校咽下橘子,指尖在舆图上代表察哈尔和林丹汗的位置轻轻敲了敲,目光深邃,“林丹汗想借这场教派之争,打压黄教背后那些不太听话的台吉,好把权力攥得更紧些。可惜啊,黄教在漠北和科尔沁根深蒂固,支持者众。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响,怕是要崩了珠子。”他的手指从察哈尔移向更广阔的蒙古草原,最后又虚点了一下辽东的方向,“他们打得越凶,时间拖得越久,努尔哈赤能从西边得到的援手就越少,就越孤立……朝鲜那边,我们也就更能站得稳。”
任贵妃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丝恍然和钦佩:“陛下的意思是……要用蒙古草原上的这场乱子,牵制住后金,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朱由校终于转过头,看向身边聪慧的妃子,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带着几分赞许和少年人的狡黠。他伸手将任贵妃刚剥好的几瓣橘子一股脑全拿过来塞进自己嘴里,含糊地笑道:“你父亲任守谦,果然没白教你这些。”
殿外,夜风渐起,卷起庭院中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吹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摇晃,光影摇曳不定。暖阁内,巨大的辽东舆图上,鸭绿江的蓝色曲线与赫图阿拉的墨点,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血与火的温度。而几千里之外,广袤的蒙古草原上,一场因信仰而起的血腥冲突正如野火般蔓延。年轻的皇帝心中雪亮:辽东这盘大棋,有些仗不必急着毕其功于一役,有些看似遥远的棋子,动上一动,便能搅动整个棋局的走向。耐住性子,这盘棋,要慢慢下,更要看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