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颔首,语气沉凝,毫不迂回:“贾待问、胡涍二人,捏造谶纬,倾覆国本,论死,其三族流放。”
“刑部右侍郎毕锵、工科给事中张道明、翰林院检讨沈一贯等八人,同案牵连,一并流放。”
申时行闻言,心头剧震,几乎要站起身来。
他强自镇定,声音却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元辅,以晚辈对贾待问的了解,以及事后观察其反应,宫中之事实在……不似他所为啊。”
张居正点了点头,目光深邃:“我信你的判断。不仅我信,皇上心里,未尝不明白。”
贾待问一个言官头子,手中无兵无将,哪有这般胆量?
若说是张四维背后指使,他反而更信几分。
申时行恍然,不禁脱口而出:“所以,贾待问是因为那另外两成的嫌疑,就要论死?这……这与‘莫须有’何异?”
张居正嘴角扯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语气意味难明:“若非王崇古尚在宣大镇着,手握重兵,张四维和杨博……此刻恐怕也已论死了。”
申时行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而上,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浑身发冷。
张居正看着这位后起之秀惊惧的模样,颇有耐性地解释道:“非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栖霞公主夭折,若是意外,自然作罢。
可若是人为……在陛下眼中,有嫌疑的这些人,本就有些是‘该死’之人。”
“陛下此举,既是借题发挥,也是……快意恩仇。”
申时行听到这里,心绪才稍定,思忖片刻,不由叹息:“终究是少年意气,如此激烈,只怕有损圣德,坏了陛下登基以来好不容易营造的仁君之名。”
皇帝登基四月,无论是开海、考成,还是用人都讲究循序渐进,在朝臣中颇有“仁厚”之誉。
若骤然对言官、三品大员动用极刑,之前积累的声望恐怕要毁于一旦。
张居正神色却愈发复杂,缓缓道:“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明正典刑!内阁与三法司,必须将此案办成无可指摘的铁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世宗皇帝与严嵩的名声是绑在一起的,先帝与高拱也密不可分。
如今他张居正,乃至整个内阁,也走到了同样的境地——与皇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朝廷最重要的几个衙门达成共识时,那就不是皇帝不够仁德,而是这些臣子确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申时行何等聪明,立刻心领神会:“元辅需要吏部如何配合?”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打量着他:“汝默今年,才三十七吧?”
申时行微微躬身:“虚岁三十九了。”
张居正起身,亲手执壶为申时行斟了一杯茶,语气平和:“和卿很看重你。”
申时行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双手捧杯去接:“晚辈愚钝,全赖元辅与座师提携教诲。”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中带着审视:“如今陆树声迟迟不来吏部赴任,
实际上是你这个左侍郎在掌印,行使的已是天官(吏部尚书)之权,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
“所以,今日并非我要吏部做什么,而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对此事,你待如何?”
申时行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考较。
张居正也不催促,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值房内陷入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申时行垂眸,脑海中飞速运转,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从廷议风波到面圣险情,再到如今的处置方案,一一梳理。
思绪万千,如潮水般涌动。
半晌,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郑重拱手道:
“元辅,陛下对此案的处置,对于我南直隶出身的官员而言,实在过于严苛,晚辈……不能坐视。”
张居正眼中闪过激赏之色,不由点了点头。
难怪吕调阳如此推崇这个弟子。
许多事,官阶不到一定层次是看不透的。
申时行尚未入阁,却能瞬间领会此事的深层影响——诛杀言官、流放高官,必然引发朝野震动,南直隶乡党更会视其为仇寇,后续影响不容小觑。
海瑞说得对,但要换个角度理解。
皇帝可以一往无前,而内阁的职责,正是为其拾遗补缺,调和阴阳!
此前因为在是否触动南直隶根本利益上存在分歧,内阁与皇帝的配合尚有些隔阂。
如今既已被皇帝“说服”,那么皇帝要杀人立威,内阁就必须负责善后,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张居正颔首,追问道:“你待如何‘不能坐视’?”
申时行毫不犹豫,条理清晰地答道:“南直隶官员中,不乏才干卓着之士。
在此风波之后,晚辈会酌情简拔其中一二俊彦,以安人心,亦是为国举贤。”
这便是二十七岁便高中状元的才识与魄力!
张居正只稍加点拨,申时行立刻抓住了关键。
内阁既要顺从帝意,又要平息朝臣尤其是南直隶籍官员的怨气,可谓两头周旋,如同走钢丝。
调和阴阳不能空谈,必须落到实处。
申时行身为实际执掌吏部的侍郎,已是目前朝中南直隶籍官员中地位最高者。
待兵部侍郎、都给事中一级的官员被清洗后,南直隶乡党必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而南直隶籍官员在朝中数量最多——科举虽公平,但各地文教水平差异巨大,南直隶无疑是当下的文脉鼎盛之地。
因此,由申时行这个“自己人”出面,成为南直隶官员新的“话事人”,是安抚人心、配合内阁稳定局面的最佳选择,
也能在未来处理两淮盐政等敏感事务时,起到缓冲和“压舱石”的作用。
张居正见申时行果然一点就透,心中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语气也轻松了几分:“既如此,你将欲提拔的人员拟个名单上奏。
内阁方面……会依例驳回几次,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把握。”
申时行再次拱手领命。
张居正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从今往后,你就不必常来我这儿请示汇报了。
内阁若有事,会通过和卿与你沟通。”
“你才三十七岁,早些独当一面,是好事。”
申时行默然。
他明白,这是身为首辅必须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