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辅!”朱翊钧骤然打断他,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他低吼道,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与决绝,
“你以为海瑞是什么人?!他是那种见到滔天罪证,却能视而不见、明哲保身的人吗?!!”
“朕是不是还要给骆思恭发去密旨,让他趁着夜色,带人将那十八口箱子一把火烧个精光?!让海瑞一番赤诚,再次化为灰烬,心如死灰?!!”
“届时,海瑞会如何看朕?!!”
“元辅你,又会如何看朕?!!”
“这天下百姓,后世史笔,又会如何看朕?!!”
“且不说那些野史杂闻会用最肮脏的笔墨记录此事,糊在朕的庙号谥号之上……”
“经此一事,朕日后还如何取信于天下?!还凭什么去澄清玉宇,扫荡积弊?!!”
朱翊钧一番雷霆之怒,让暖阁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张居正默然垂首,承受着天子的怒火,无言以对。
君臣二人,一站一立,对视良久。窗外风雪之声,清晰可闻。
最终,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元辅,”他轻声道,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锐利,“回去告诉内阁诸臣,南直隶的事,朕知道了,朕自有主张。”
“也请你放心。”
“朕,绝不会让徐阶……如此轻易地过关。”
乾清宫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少年皇帝因愤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朱翊钧胸膛起伏,将那封来自南直隶、写满了“同党”名字的密奏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都颤了几颤。
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张居正却像一块被海浪千年冲刷的礁石,纹丝不动。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朱翊钧灼人的视线,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陛下,是非要办徐阶不可吗?”
朱翊钧回望过去,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若是他徐华亭(徐阶)肯安安分分退还田亩,
朕念在他是三朝老臣,未尝不能给他一个体面致仕,保全声誉。可他现在搞出这一手!”
他指着那封密奏,语气中带着被挑衅后的决绝,
“他这是把满朝文武、甚至天下大势都绑在自己身上,逼朕妥协!
朕若容他,威望何在?
革新的号令,谁还会当真?”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对张居正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徐阶此举,诛心!夺志!
不办他,朕心意难平,这新政的第一步,就迈不出去!”
张居正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继续问道:“那么,陛下是非要保住海瑞,让他将这案子一查到底?”
“这不是保不保海瑞的问题!” 朱翊钧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
“是朕自己的问题!元辅,当初是朕亲口对海刚峰许诺,四品以上官员,由朕来处置。
他不会,也不屑于让朕为难。
但朕今日若为了所谓‘大局’退缩,和光同尘,那失望的岂止是海瑞一人?
天下清流、那些指望着朕能革除积弊的循吏,乃至无数翘首以盼的百姓,他们会如何看朕?”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居正,带着一丝拷问:“张先生,您扪心自问,若朕今日退缩了,
您对朕的期许,对这番新政事业的信心,难道就不会大打折扣吗?”
张居正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他微微颔首:“陛下所言,切中要害,臣亦深以为然。”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陛下是打算依着徐阶这份名单,将所有涉案之人,无论品阶高低、关系亲疏,一律依律定罪吗?”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身,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元辅,这是朕登基以来,革故鼎新的第一仗。
不止是徐阶在冷眼旁观,海瑞在一线冲杀,这满朝的文武,天下的士绅,亿万的眼睛都在看着!”
“此次南直隶之事,承载的是天下人对朝廷刷新吏治、整顿纲纪的期望。
若是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往后的路,就真的难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突然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上前一步,竟伸手将皇帝面前那封摊开的密奏一把拿了过来!
朱翊钧只觉得手下一空,愕然地看着这位一向注重礼法的首辅。
他强压下到了嘴边的呵斥,注意力完全被张居正接下来的话吸引。
“既然陛下决心已定,” 张居正低头快速浏览着密奏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名字,一边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语气却与方才的沉稳截然不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那么,臣有一言,不得不谏。”
他迅速记下所有关键名讳,这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皇帝,一字一句道:“陛下尚未亲政,如今是两宫太后监国,内阁辅政。
此案牵连如此之广,影响如此之大,依制,合当由太后与臣等来处理!”
朱翊钧闻言,明显愣了一下。
他积蓄起来的气势,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瞬间弱了不少,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先生……是想将此案揽过去?”
“是!” 张居正回答得斩钉截铁,与此相对,他整个人的气势却在不断攀升,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此事所积之怨望,不能,也不该由陛下承担!”
这半年多的共事,他已摸清了这位少年天子的脾性。
从其支持考成法、召回海瑞整顿盐政,再到方才那一番肺腑之言,他能看出,这是一块难得的璞玉,心志坚定,锐意进取。
新党中的吕调阳、申时行、王国光,乃至南直隶的王锡爵,都对这位支持新政的少帝抱有极大期望。
尤其是方才皇帝对海瑞的态度,那份“矢志不改”的劲头,让他看到了未来新政得以延续的希望。
这样一位君主……若因急于求成,在此事上过早地将所有怨气集于一身,
导致母子隔阂、君臣离心、勋贵怨愤,将来亲政后举步维艰,那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辜负了这难得的坯子!
朱翊钧沉默了。
他这几日辗转反侧,正是觉得此事棘手无比,却万万没想到,张居正会主动站出来,要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他心里清楚,这事谁主办,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千夫所指。
“先生……打算如何处置?” 朱翊钧的声音低沉下来。
张居正神色肃穆,朗声道:“依《大明律》办!”
“南直隶盐商鼓噪、士林非议朝廷、漕运沉船阻挠钦差,此三事,可并案以谋逆论处,主犯当诛!”
“王之诰纵子行凶,包庇罪犯,其子依律重审,该杀则杀!”
“其余涉案官员,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者,该退赃的退赃,该贬谪的贬谪,绝不姑息!”
朱翊钧听得心潮澎湃,几乎要击节叫好。
好一个雷厉风行,铁腕无情!
但这可能吗?
牵扯如此之深之广,莫说是张居正,就算是他这个皇帝,若真如此行事,恐怕也难顶住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
他知道张居正绝非鲁莽之人,必有后手,于是压下激动,轻声问道:“先生必有以教朕?”
张居正微微颔首,对皇帝的沉稳表示满意,他意味深长地提醒道:“陛下,还有三日,便是万历元年了。”
朱翊钧一怔,随即恍然:“先生是说……大赦天下?”
“正是。” 张居正目光深邃,
“陛下可于元宵之后,颁行恩诏,大赦天下。
届时,依律,许多罪名便可酌情减免。”
朱翊钧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这与后世不同,在大明,按律定罪与依律行罚并非一事。
大赦是祖制,是律法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案子可以轰轰烈烈地办,铁面无私地定下罪名,彰显朝廷法度;
但在最终处罚上,却可以借大赦之恩,对大部分人员进行宽宥。
这既维护了律法的尊严,又避免了打击面过广,引发不可控的动荡。
只听张居正继续道:“如此,南直隶谋逆案,定罪后遇大赦,可降格处置,只诛首恶;
京官贪污案,亦可因人赦罪,追赃罚俸即可。
此举严丝合缝,于法有据,既能震慑不法,又不会牵涉过广,引起朝野震荡。”
朱翊钧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朕明白此中关节。
只是……如此一来,案是办了,法也守了,但骂名,恐怕要由先生一力承担了。
恩德归于朕,怨望归于先生。先生日后推行新政,恐怕会更加艰难。”
这一点,朱翊钧早已想过。
即便有大赦,定罪本身已是极大的羞辱和打击,更何况还有追赃。
怨恨或许会减少,但绝不会消失。
这口巨大的黑锅,终究需要一个人来扛。
张居正品味了一下“怨望”这个词,随即抛诸脑后。
他认真地看着皇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只要牵连不至于过广,一时之怨,臣还压得住。”
他略一停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臣……不在乎身后之名。”
说完全不在乎是假的,但对于立志挽狂澜于既倒的张居正而言,生前若能做成一番事业,远比死后的虚名重要得多。
朱翊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此大案,海瑞的级别不足以协调各方,只能由皇帝或首辅亲自操盘。
当然,理论上监国太后也可以,但这显然不现实。
若让不通政务的太后顶锅,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儿戏,只会让怨恨无处宣泄,最终矛头还是会指向皇帝和朝廷。
与其如此,不如由一人明确承担。
但若真让张居正去扛……朱翊钧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目光坚定的首辅。
那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徐阶的揭发名单里本就有他张居正,若他反过来主持清算,在士林和朝臣眼中,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和酷吏行径。
纵使自己这个皇帝日后想为他正名,恐怕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野史笔记里,不知会将他描绘成何等奸恶形象。
更重要的是,扛下这种事的首辅,有几个还能在位置上坐得稳?
严嵩便是前车之鉴。
以张居正对新法的执着,他定然不愿就此致仕。
这是在拿他未来的政治生命,赌他朱翊钧的人品和决心!
朱翊钧忍不住动容,开口问道:“先生……就如此信朕?”
张居正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陛下对海刚峰尚能矢志不改,臣,难道还会不如他吗?”
这并非单纯的信任,更是他张居正的自信。
若皇帝没有这份心志,早在压力下选择“大局为重”了。
朱翊钧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激动之下质问张居正的话。
他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这是何等的傲气,又是何等的……信任与担当!
自己曾许诺要全了这些功臣的身后名。
若让张居正背此巨锅,他日自己若有不测,张居正的下场恐怕比前世历史上还要凄惨。
若历史真的如此收束,那也太过残酷。
见皇帝久久不语,神色复杂,张居正再度躬身:“陛下,若无疑问,臣便依此去安排了。”
他正要行礼告退,手臂却被朱翊钧扶住。
只见年轻的皇帝脸上满是挣扎与不忍,喃喃道:“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朱翊钧仰起头,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
让张居正顶锅,固然是眼下阻力最小的方案,但他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张居正见状,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感动。
他提出此议,自然深知后果。
若换做先帝或世宗,恐怕早已顺水推舟。
如今皇帝犹豫不决,正说明其重情重义,绝非刻薄寡恩之主。
但他还是劝道:“陛下,情势如此,恐别无良策了。”
他反手抓住皇帝扶住他的手臂,言辞恳切:“陛下,此事若装聋作哑,则有负天下望;
若欲彻查到底,则怨望过深。
如今除了臣,朝中再无第二人能担此重任,亦无第二人愿担此重任了!”
朱翊钧仍是沉默,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