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十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正月刚过,仙岛向阳的坡地上,野花便已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点缀在尚未完全返青的草芽间,像是给海岛披上了一件星星点点的碎花春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芬芳和海洋特有的微咸,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星辉苑内,孩子们的成长速度依旧惊人。八岁的秦昭,身量越发挺拔,已有几分小少年的清朗气质。他的求知欲如同春日蔓生的藤萝,延伸到更广阔的领域。除了跟随徐靖精进经史,向祖父请教天文星象与自然至理,他开始对岛上传世的几卷简略的地理图志和杂记产生浓厚兴趣,常常对着那些描绘中原山川、郡县方位、物产风俗的模糊线条和文字出神,在心中勾勒着岛外那个庞大而陌生的世界轮廓。秦寿察觉到他的兴趣,便寻了些更详实(相对而言)的前朝舆图副本和游记类竹简给他,并开始穿插讲解一些九州分野、水土特性、民生百态的基础知识。秦昭听得如痴如醉,有时会指着地图上某个位置问:“祖父,此处大河改道频繁,前书记载与今图略有出入,是何缘故?”或“听闻蜀地富庶,然群山环抱,其民何以自足,又与中原如何往来?”这些问题已触及地理、经济、历史变迁的层面,显示出他思维的广度与深度在同步拓展。他的修为根基在秦寿的引导下稳步夯实,心神愈发凝练,夜间观星时,已能隐约感受到自身微弱的“神”与某些特定星辉之间,存在着若有若无的共鸣与牵引。
六岁的秦毅,个头蹿得更猛,几乎与兄长齐肩,肩膀宽厚,胳膊腿结实有力,活脱脱一个小号版的秦安。基础的拳脚兵械早已练得纯熟,秦安开始传授他一些更复杂些的招式组合和简单的实战应对技巧,并增加了负重越野、潜水闭气等锻炼耐力和特殊环境适应能力的项目。秦毅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头,对这些挑战甘之如饴,训练起来一丝不苟,进步显着。他的性子在日复一日的严格锤炼中,被磨去了更多毛躁,多了几分沉凝。虽然依旧好动,但已懂得听从指挥、观察形势。秦寿偶尔会让他参与岛上一些需要力气的活计,如协助李伯修理棚屋、搬运重物,在实践中体会力量的运用与协作的重要。秦毅干起活来从不惜力,颇得仆役们的喜爱。他对“打仗”、“将军”的兴趣不减,常缠着徐靖或父亲讲些历史上的着名战役,对排兵布阵、奇谋妙计听得津津有味,还能提出一些稚气却颇有见地的看法,比如:“为什么非要正面打?绕到后面去烧他们粮草不行吗?”
四岁的秦明婳,已完全褪去了婴儿的懵懂,出落得亭亭如玉,安静时如一幅精致的工笔仕女图,灵动时又如林间跃动的小鹿。她的语言能力发展极快,用词准确且常常充满诗意,能将看到的美景或感受到的情绪,用独特的、童稚却贴切的语言描述出来。她依然最爱亲近自然,对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与亲和力。阿莲和秦汐打理药圃时,她已是得力的小助手,不仅能准确辨认数十种常见草药,还能模糊感知某些草药的“气”是偏凉还是偏温。秦寿对她的引导更加“无形”,多是带她在月华最盛的夜晚静坐,或是于清晨露水未曦时漫步林间,感受天地间最纯净的生机流转。明婳对此似乎有天然的领悟力,她的气息日渐纯净平和,那份安抚人心的力量也愈发柔和而有效。有时秦寿甚至能察觉到,在她情绪特别宁静愉悦时,周遭一丈内的花草都会显得格外精神。
这一日午后,徐靖从岛外归来,他每隔两三月会随补给船出去一次,采买些岛上无法自产的物资,同时带回最新的外界消息。此番回来,他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振奋之色,不及休整,便匆匆求见秦寿与刘衍。
“岛主,刘公!大喜讯!天大的喜讯!”徐靖声音都有些激动,“巴蜀平定了!公孙述授首,成家政权覆灭,天下……真正一统了!”
书房内,秦寿神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刘衍却是浑身一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腿脚不便,差点踉跄,被旁边的阿贵扶住),颤声道:“徐先生,此话当真?快,快细细说来!”
徐靖灌了口茶水,平复一下气息,这才详细道来:“去岁冬,大司马吴汉与征南大将军岑彭水陆并进,猛攻江州。公孙述派大将延岑、王元等据险死守,战事激烈。岑彭将军用奇谋,潜师绕过防线,直捣成都腹地,蜀军震动。今年春正月,吴汉与岑彭会师于成都城外,与公孙述最后主力决战。公孙述亲率精兵出城搏战,被汉军击败,身中重伤,当夜便亡。其将延岑见大势已去,举城投降。至此,割据巴蜀十二载的成家政权,灰飞烟灭!如今捷报已传遍天下,陛下不日将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刘衍听罢,仰天长叹,老泪纵横:“十数载纷争,多少生灵涂炭……终于,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山河重归一统,日月再明于天!苍生有幸!苍生有幸啊!”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胸中积压多年的块垒,随着这消息轰然消散。
秦安、秦汐闻讯也赶了过来,听到消息,亦是面露喜色。天下安定,总归是好事,意味着岛外少了许多颠沛流离,他们偶尔外出游历也会更安全些。
秦昭、秦毅和明婳也被叫来旁听。秦昭听得认真,小脸上露出思索,显然在消化这重大历史事件的意义。秦毅则对“吴汉岑彭大战公孙述”的过程更感兴趣,追问细节。明婳似懂非懂,但感受到大人们(尤其是刘衍)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她也跟着露出甜甜的笑容。
徐靖继续道:“还有一事。据说陛下在平定蜀地后,查阅府库文书,见公孙述时地方官员所上歌功颂德之辞藻华丽异常,然民生凋敝之记录触目惊心,感慨良多。回洛阳途中,已下诏各州郡,重申‘务从约省’,斥浮华,倡实务,并令刺史、二千石悉心劝课农桑,勿以苛政扰民。看来陛下是真心要以‘柔道’养民,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大一统了。”
刘衍擦去眼泪,连连点头:“陛下圣明!乱世之后,正需与民休息,轻徭薄赋。若能持之以恒,光武中兴之世,可期矣!”
秦寿此时才缓缓开口:“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刘秀有此心,有此行,确属难得。然政策推行,非一纸诏书可成,更需良吏执行,地方豪强配合,期间必有反复与阵痛。度田之事,前车可鉴。但愿此次,上下能真正同心,让百姓喘口气。”
他的话语给众人的兴奋降了降温,却也点出了现实的复杂。刘衍和徐靖冷静下来,深以为然。
接下来的日子里,“天下统一”成了仙岛茶余饭后最热的话题。刘衍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几岁,常常给孩子们讲述战国归一、秦并六合、汉高祖定鼎的故事,将此次刘秀统一与之前相比,强调其结束漫长乱局、再造太平的不易。秦昭听得入神,常常提出各种问题,从军事策略到政治制度,从人心向背到经济恢复,显示出他对构建一个庞大帝国运作体系的初步好奇。
秦毅则缠着父亲和徐靖,要听吴汉、岑彭、臧宫(亦参与伐蜀)等将领的具体战例,对其中长途奔袭、水陆并进、攻心为上的策略佩服不已,练武时也更加投入,仿佛自己将来也要成为那样驰骋沙场、平定四方的将军。
明婳虽然不太理解“天下统一”的具体含义,但她能感觉到,自从这个消息传来,外曾祖刘衍的笑容多了,爷爷和爹爹娘亲谈论外间事情时,语气也轻松了不少,连岛上的仆役们干活时都似乎更有劲头。她喜欢这种大家都很开心的氛围。
然而,正如秦寿所料,天下统一并不意味着立刻四海升平、人人安乐。仅仅一个多月后,初春的某天,负责在岛周边巡逻的赵龙、钱虎,驾着小艇匆匆回岛,带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他们在岛屿西北方向约二十里处的海面上,发现了一艘破损严重的小型渔船,船上约有十余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似乎是从中原沿海逃难出来的流民,船只漏水,漂泊至此,已是奄奄一息。
“岛主,怎么办?救是不救?”赵龙请示道。仙岛位置隐秘,向来不与外界多接触,突然出现流民,如何处理是个难题。
秦寿闻言,略一沉吟,神识已悄然延伸过去,瞬间便将那艘破船及船上情况探察清楚。船上共十三人,五男四女四个孩童,皆已极度虚弱,有两人更是气息奄奄,明显是长期饥饿劳累加上海上漂泊所致。船只确实破损严重,若非今日风平浪静,早已沉没。从他们的口音(神识可辨细微声波)和船上残留的些许物品判断,应是从青州或徐州沿海,为逃避某地灾荒或苛政,冒险驾船出海求生,不幸迷失方向,漂流至此。
“救人。”秦寿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令,“赵龙、钱虎,你们速带人驾大些的船过去,将他们接回岛东侧那个闲置的晒渔场棚屋。注意保持距离,先给他们些淡水和易消化的食物,莫要惊吓到他们。孙婆婆,烦请你带上些常用草药和干净布匹,随我去看看。李伯,准备些米粥和干净的旧衣物。”
秦寿的安排迅速而周密,既体现了救人的仁心,也考虑到了仙岛的隐秘和安全。那个晒渔场棚屋位于岛屿东侧相对偏僻的角落,与主居住区隔着一片小树林和山丘,便于隔离观察。
命令下达,岛上立刻行动起来。秦安不放心,也要跟着去帮忙,秦寿点头应允。秦昭、秦毅和明婳听说有岛外的“客人”遇难被救,都好奇不已,央求着想去看。秦寿看了看三个孩子,尤其是秦昭那充满探究和秦毅那跃跃欲试的眼神,略一思索,对秦汐和阿莲道:“带他们远远看着吧,莫要靠近。让他们也看看,岛外的世界,并非只有捷报与统一,也有这般苦难。”
于是,秦寿带着秦安、孙婆婆以及几个得力仆役先行赶去棚屋区做接应准备。秦汐和阿莲则带着三个孩子,登上主院后面一处地势稍高的小坡,这里可以远远望见东侧海滩和那个棚屋的轮廓,却又保持了足够的安全距离。
不久,赵龙钱虎的大船将破船上的流民接了过来。远远望去,只见十几个身影被搀扶着或抬着,步履蹒跚地走进棚屋。即使隔得远,也能看出那些人形销骨立、狼狈不堪的模样。
秦昭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苦难”的具体形态,他紧紧抿着嘴,小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秦毅脸上的兴奋好奇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与不解的表情,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天下都统一了,还有人会变成这个样子。明婳则紧紧抓着母亲秦汐的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同情,小声问:“娘,他们是不是很痛?很饿?”
秦汐弯腰搂住女儿,轻声道:“是啊,他们遇到了很难的事。所以我们才要帮助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秦寿每日都会去棚屋区一趟,亲自为那两名重病者诊治(以孙婆婆的医术为主,他稍作指点),并安排人按时送去食物、饮水和必要的衣物。他严禁岛上其他人(除了指定照顾的仆役)随意接近棚屋,也告诫流民不得擅自离开棚屋范围,言明待他们身体恢复、船只修补好后,会赠予些许粮食清水,送他们离开。流民们绝处逢生,对秦寿等人感激涕零,自无不从。
秦昭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待祖父从棚屋区回来后,忍不住询问:“祖父,那些人……从何而来?为何会流落海上,如此凄惨?”
秦寿没有隐瞒,将他所知的可能原因——中原某些地方去年有水旱灾害,或地方官执行政策不当加重民困,导致部分百姓无法生存,只得冒险出海求生——简略告知。
“可是,徐先生说天下已经统一,陛下也下了安民的诏书……”秦昭眉头紧锁。
“昭儿,”秦寿语气平和,“诏书自上而下,需经层层官吏,方能达于民间。其间若有官吏贪墨、欺瞒,或地方豪强趁机盘剥,或天灾难抗,百姓依然可能陷入绝境。统一,只是结束了大规模的战乱,提供了一个可以安心生产的大环境。但要每一个百姓都真正安居乐业,需要时间,需要清明的吏治,需要风调雨顺,更需要自上而下,真正将‘民为贵’放在心上,落到实处。这并非易事。你看这些流民,他们便是这大时代下,暂时未能被阳光照到的角落里的缩影。”
秦昭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书本上的“天下统一”、“黎民安康”与现实之间,存在着怎样复杂而沉重的距离。这对他原有的认知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秦毅则更关注实际问题:“祖父,我们能帮他们什么?除了给他们吃的穿的,还能做什么?”
秦寿看着孙子:“眼下,让他们活下来,恢复体力,已是最大的帮助。至于长远……我们能力有限,无法改变岛外广大的世界。但至少,在我们遇到的范围内,可以伸出援手。这便是‘仁心’的起点。同时,也要明白,帮助他人,亦需量力而行,讲求方法,既要救人,亦要护己。明白吗?”
秦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仁心”和“量力而行”这几个字,记在了心里。
明婳没有多问,但她那几天总是很安静,有时会默默地将自己舍不得吃的点心,让阿莲帮忙送给那些流民中的小孩子。她的善良,是发自本能,不涉太多道理。
十余日后,在秦寿的药物和岛上充足饮食的调理下,流民们的身体大都恢复了许多,那艘破船也被李伯带着人帮忙修补得可以短程航行。秦寿如约赠予了他们足够航行到最近大陆海岸的粮食、淡水和一些简单的工具,并指明了方向。流民们千恩万谢,跪地叩首,这才依依不舍地驾船离去。
站在岸边,望着那艘承载着希望与感激的小船渐行渐远,秦寿对身边的秦昭、秦毅(明婳被阿莲抱着)说道:“看见了?这便是岛外世界的一面。有捷报凯歌,也有无声血泪;有庙堂筹谋,也有民间疾苦。你们日后无论作何选择,居于岛上,或行于世间,都需记得今日所见。对天地有敬畏,对弱者有怜悯,对自身有认知,行事有分寸。如此,方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也方能真正理解,何谓‘守护’,何谓‘责任’。”
海风吹拂,带着微咸的气息。秦昭望着海天相接处那已成为黑点的小船,眼神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静深邃。秦毅挺直了小胸脯,似乎觉得自己肩头多了点什么。明婳将小脸埋在阿莲颈窝,又悄悄抬起头,望着祖父挺拔的背影。
潮起潮落,送走了远方的苦难,也送来了对这个世界更真实、更复杂的认知。仙岛的孩子们,在这看似平常的救援事件中,经历了第一次关于仁爱、苦难、能力与责任的启蒙。岛外,历史巨轮在统一后继续缓缓转动,试图抚平战争的创伤;岛内,生命的成长与心智的启迪,也在同步进行,如春雨润物,无声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