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江风带着水汽,拂动着陆恒的衣袂。
他独立码头,望着早已不见帆影的浩渺江面,心中对李醉的思念与眼前错综复杂的局势交织,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故人别后千山外,
孤影江帆入暮云。
醉里不知身是客,
犹忆当时月下樽。”
诗句落下的余韵尚未散尽,身后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好诗。”
陆恒蓦然回头,只见张清辞不知何时来到了不远处。
夏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柳青鸾则抱着剑,安静地跟在侧后方。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受伤的脚踝让她无法站稳,只能微微倚着夏蝉,但那挺直的脊梁,依旧带着属于张家家主的骄傲。
“你怎么来了?”
陆恒有些诧异,心底却因她的突然出现,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营帐里待得气闷,出来走走。”
张清辞的目光掠过他,投向那滚滚江面,语气平淡,说的真像是偶然路过。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的刹那,一种无声的讯息已然传递。
矿道黑暗中相依为命的温暖,危急时刻下意识的维护,那些剥离了身份与立场后最真实的触动,在此刻静谧的暮色中悄然复苏。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与从前已是云泥之别。
陆恒看着她在夕阳下微微泛着柔光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怔忡。
张清辞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不同,那不再是审视、算计或对抗,而是一种带着复杂温度的凝视。
她心头没来由地一慌,白皙的脸颊上竟难以自控地飞起两抹浅淡的红晕,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强自镇定地维持着表面的清冷。
陆恒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夺回粮草的兴奋过后,现实的鸿沟再次无情地横亘在眼前。
在部下面前,他是听风令判官陆恒,她是杭州张氏的家主张清辞。
身份的枷锁,过往的恩怨,以及对楚云裳的承诺与愧疚,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方才那一瞬萌动的心绪紧紧缠绕。
张清辞迅速重新披上了那层冷漠的外衣,刚才那一丝羞赧好似是夕阳造成的错觉。
只是,当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陆恒时,那眼神深处,终究是藏不住的慌乱与躲闪,不再如以往那般古井无波。
气氛微妙地凝滞着。
就在这时,夏蝉眼珠一转,突然拉了拉柳青鸾的衣袖,声音清脆:“小姐,柳姐姐,我好像看到那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咱们过去看看吧?别是玄天教的漏网之鱼藏了什么线索。”
说着,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地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柳青鸾拖走了。
走远了几步,柳青鸾才压低声音疑惑道:“夏蝉,你搞什么鬼?”
夏蝉挤眉弄眼,凑到她耳边窃窃私语:“你没看出来吗?自从跟陆公子从那个矿道里出来,小姐就有点不一样了。”
柳青鸾闻言,回头瞥了一眼那对在暮色中静静站立的身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确实,以前大小姐见到陆恒,那眼神恨不得剜下他一块肉来。现在倒好,居然还会脸红了…啧,总算有点女儿家的样子了。”
原地,只剩下陆恒与张清辞。
两人一时间都未开口,只听得见江水拍岸的哗哗声,以及风过芦苇的沙沙轻响。
一种无声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绪不宁。
最终还是陆恒先打破了沉默,他注意到张清辞站立时微微蹙起的眉尖,开口道:“你腿伤未好,不宜久站,旁边有块平整的石头,我扶你过去坐一下吧。”
若是往常,张清辞定会冷言拒绝。
但此刻,她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劳。”
陆恒伸出手,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
隔着不算厚的衣料,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纤细和隐隐的轻颤。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恰到好处地支撑着她,一步步走到旁边的青石旁,看着她缓缓坐下。
坐下后,张清辞望着江面,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此间事了,明日就要回杭州了,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陆恒在她身旁不远处站着,双手负后,目光投向远方,语气带着一种归于平凡的向往:“先给云裳赎身,然后成亲,好好过日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些温柔,“她已有孕在身,我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只希望以后,一家人能平安喜乐。再然后,就是帮着沈七夜他们,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成家立业,安顿下来。”
“如此,便差不多了。”
他描绘的未来里,有责任,有温情,却唯独没有她张清辞的位置。
张清辞静静地听着,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除了这些,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其他的了?”
陆恒身体微微一僵,竟有些不敢直视她那双几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矿道内,黑暗中的相依,彼此的呼吸与体温,她褪去强势后的脆弱,自己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心动。
种种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与楚云裳温柔期盼的脸庞交织碰撞,让他心乱如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轻声吟道:“白首之约已定钗,纵遇惊鸿难抒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几乎明示了他与楚云裳定情在前,即便后来遇到了令他心动的“惊鸿”,也就是她张清辞,也只能空留遗憾,惘然追忆。
张清辞听完,眼中却骤然迸发出一抹不服输的倔强与属于她的强势。
她盯着陆恒,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地,将那最后一句诗冷然改换:“此情可待成追忆,何必惘然徒自哀!”
何必惘然徒自哀!
意思再明显不过——既然心动,为何要沉浸在惘然与遗憾中?喜欢的,就要去争取!
说完,她挣扎着便要自己站起来,想要立刻离开这里。
陆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改诗和决绝的态度弄得心头一震,见她动作踉跄,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她。
“放开!”张清辞挣扎着,语气带着羞恼。
陆恒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抹执拗的红晕,以及眼底深处泛起的委屈,心中那股一直被压抑的情感如同找到了突破口。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扶得更稳,带着几分大男子的强势,低声道:“别乱动!再不让扶,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抱起来,让你手下那些人都好好看看他们大小姐现在的样子。”
这话语近乎无赖,却瞬间击中了张清辞的软肋。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陆恒,气得嘴唇微微发抖,却真的不敢再剧烈挣扎,只怕这个混蛋真的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之事。
她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声音虽低,却再无多少杀伤力。
陆恒见她妥协,眼中闪过得逞的笑意,也不再刺激她,只是稳稳地扶着她,慢慢向营帐走去。
直到看见迎面走来的夏蝉和柳青鸾,他才将臂弯中的人小心地交还过去。
夏蝉和柳青鸾接过自家小姐,眼神在陆恒和张清辞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探究与好奇。
张清辞垂着眼睑,耳根依旧泛着红,一言不发,任由夏蝉和柳青鸾搀扶着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陆恒一眼。
陆恒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张清辞改掉的那句诗,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