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那座巨大的、如同被微缩了的京城沙盘,在林乾离开书房后,便被悄然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防尘布。那张错综复杂、布满了致命棋子的天罗地网,暂时隐没于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收网的那一刻。
而此刻的荣国府,却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近乎于病态的狂欢之中。
元妃省亲的消息,如同天降的甘霖,浇在了这座早已被恐惧与绝望蛀空了的枯木之上,竟是奇迹般地催生出了一片虚假的、致命的繁荣。
自从南安郡王与镇国公等府邸在贾家那近乎于无赖的“讨债”面前屈服之后,大笔的银两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荣国府的账房。那高达三百万两的巨额亏空,在短短半月之内便被填平,甚至还有了大量的盈余。
这种失而复得的巨大财富,让整个贾府都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踩在云端般的眩晕感之中。他们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些银子是如何来的,忘记了他们为此得罪了整个旧勋贵集团,忘记了他们早已沦为林乾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他们只愿意相信,这是圣上的恩典,是娘娘的福泽,是他们贾家否极泰来、即将重振声威的吉兆。
荣庆堂内,那股压抑了数月的阴霾一扫而空。
贾母的病,好了。
她不再是那个气急攻心、吐血昏厥的绝望老妇。她每日里精神焕发,容光满面,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她不再念佛,也不再追忆往昔,她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那座即将拔地而起、承载着家族所有希望的省亲别院之上。
“要古往今来第一!”
这是老太太每日挂在嘴边的话。她召集了京城所有最顶尖的工匠画师,将林乾那份“天心园”的图纸奉为神旨,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提出了远超图纸设计之外的、更为奢靡的要求。
“林侯爷的图纸,那是意境,是风骨。可我们贾家,要的是排场,是体面!”贾母坐在上首,手中盘着一串油光发亮的蜜蜡佛珠,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那秋爽斋的芭蕉,要去江南移植最名贵的;那稻香村的田埂,要用汉白玉来砌!总而言之,一句话,但凡是世间有的,我们园子里必须有!世间没有的,我们变也得给娘娘变出来!”
贾政与王夫人侍立在旁,早已没了昔日的矛盾与争吵。他们在这种虚假的家族复兴之梦中,达成了惊人的一致。他们对贾母那近乎疯狂的要求,不仅不加劝阻,反而曲意逢迎,唯恐哪一点不够奢华,慢待了宫中的贵人。
整个荣国府的核心决策层,都已然陷入了一种集体的、非理智的癫狂之中。
而这场狂欢,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是一场充满了诱惑与机遇的盛宴。
宁国府,会芳园。
一向只知享乐的贾珍,与赋闲在家的兄长贾赦,正对着一壶滚烫的黄酒,眼中闪烁着豺狼般的贪婪光芒。
“好兄弟,你听说了吗?”贾赦端起酒杯,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东府那边,老太太发了话了,那园子要照着天宫的制式来修!光是采买一项,每日里流水出去的银子,怕是都得以万两来计啊!”
“哼,我如何不知。”贾珍冷笑一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淫邪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算计,“二房那头,贾政是个不通俗务的书呆子,王夫人又是个只知吃斋念佛的木头人。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看得住吗?”
“正是此理!”贾赦一拍大腿,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咱们虽不是一个娘生的,可到底都姓贾!这等为娘娘分忧、为家族添彩的好事,如何能让他们二房独占了去?”
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贪婪。
第二日,贾赦与贾珍便以“为老太太分忧、为大妹妹尽孝”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插手了省亲别院的营造采办事宜。
贾政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在他眼中,这两位兄长虽不学无术,却到底是自家人,总比将差事交给外人来得放心。
他哪里知道,他这是引狼入室。
贾赦与贾珍二人,在京中厮混数十年,与那些个不入流的供应商、地痞流氓早已是沆瀣一气。他们打着“荣国府采办”的旗号,将那些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木材商、石料贩、乃至砖瓦匠,纷纷引入了工地。
一块市价不过百文的青砖,到了他们的账上,便成了五百文。一根寻常的松木梁柱,到了他们的报表里,便成了名贵的黄花梨。
那从各个王公府邸勒索来的、沾满了屈辱与怨毒的巨额银两,尚未在荣国府的账房里焐热,便如同决了堤的洪水,通过这些见不得光的渠道,源源不断地淌入了贾赦与贾珍的私囊之中。
整个工地,成了一场公开的、疯狂的掠夺。人人都在捞钱,个个都在伸手。
贾琏站在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只觉得胸中憋了一口恶气,不上不下。
他受够了王熙凤带给他的屈辱,更受够了如今在府中这般被人无视的滋味。眼看着大伯和珍大哥一个个吃得是满嘴流油,他那颗本就不安分的心,像是被猫爪子挠过一般,瘙痒难耐。
晚间,在贾珍的酒宴之上,几杯黄汤下肚,他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贾珍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别有深意:“好兄弟,你糊涂啊!如今这府里,谁还会跟你讲什么嫡庶规矩?有钱,便是爷!没钱,连狗都不如!”
他凑到贾琏耳边,吐着酒气道:“前日里,我听画师说,园中那座戏台,要用最上等的金丝楠木来搭台面,方能配得上娘娘的凤驾。这可是个肥差!那玩意儿有价无市,全凭一张嘴。你若是有心,大哥我便帮你向二老爷提一提,如何?”
贾琏的眼睛瞬间亮了。
金丝楠木,那可是贡品级的木材!其中的油水,足以让他将过去几个月的憋屈都弥补回来!
“多谢大哥提点!”他当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贪婪。
自此,荣国府最后的体面人,也终于扯下了那块遮羞布,奋不顾身地跳入了这潭污浊的、充满了欲望与罪恶的泥潭之中。
那座即将拔地而起、名垂青史的大观园,从它奠基的第一刻起,便不再是什么迎接贵妃的省亲别院。
它成了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
一座由整个旧勋贵集团的尸骨与尊严堆砌而成的、埋葬着贾家百年基业的、金碧辉煌的坟墓。
而林乾,便是那个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