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场秋雨过后,京城的天色依旧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
京兆府衙门前的八字墙上,历来是张贴官府告示、引发万众瞩目的地方。
今日,几名衙役簇拥着一位书吏,将一张墨迹簇新、加盖了京兆府鲜红大印的公文,郑重其事地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衙役敲响铜锣,高喊道:“京兆府判文,众人听真——!”
原本匆匆赶早市的行人、附近店铺的伙计、乃至一些无所事事的闲汉,立刻被吸引,纷纷围拢过来,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清那白纸黑字的内容。
有识字的秀才抑扬顿挫地念出声来:
“京兆府衙谕民知悉: 查有凶犯许仕林,本系潞州流寓商贾,于光天化日之下,悍然闯入民宅,行凶杀害当朝宰辅王崇明大人独子王腾。
经本府详加勘验,人证物证确凿,凶犯亦已供认不讳。按《大乾律·刑律》,故杀者当抵命。此案情节恶劣,干系重大,依律判处斩立决。
兹定于明日午时三刻,于西市刑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望尔等黎庶,恪守王法,勿蹈覆辙。
大乾景和四年秋 京兆府尹 何文静”
告示一出,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炸开了锅。
“果然……还是要杀头啊!”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扼腕叹息,“可惜了,听说是个仗义的好汉呐!”
旁边一个老者连连摇头,压低声音:
“王腾那厮,平日里欺男霸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许义士,说是为民除害也不为过!这世道……”
“嘘!慎言!”另一个看似精明的商人连忙扯了扯老者的衣袖,紧张地四下张望,
“宰辅家的闲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要命了!”
人群外围,两个穿着普通布衣、貌不惊人的男子,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微微颔首,另一人便会意,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愈发拥挤的人群,迅速消失在相邻的巷弄之中。
与此同时,新一期的《大乾日报》也通过报童和信驿伙计之手,迅速传递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官府的冰冷判文截然相反,今日的报纸几乎可称为“许仕林”专版。
头版以醒目的标题详述了“无名义士”如何路见不平,勇闯私宅,从纨绔恶少手中救下被掳民女的过程,虽隐去郡主身份,却将王腾的恶行和许仕林的果敢描绘得淋漓尽致。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报纸中缝及副版的位置,竟用不小的篇幅,深入浅出地阐述了一个名为“正当防卫权”的新奇概念。
文章写道:
“夫天地有正气,人伦有纲常。当弱女子临危受辱,当善良辈遭逢暴虐,奋起反抗,以致侵害者毙命,此非故意杀人,实乃扞卫天理人伦之壮举!
试问,若律法不能庇护受戮之人,反加罪于反抗之手,则公义何存?天理何在?所谓‘正当防卫权’,便是赋予每一个良善子民,在身家性命遭受紧迫威胁时,挺身而出、以暴制暴之权利!法,不应向不法低头!”
这新鲜的说法,如同在沉闷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茶楼酒肆中,人们捧着报纸,议论的焦点已然从单纯的杀人案,转向了对这“正当防卫权”的探讨。
“说得在理啊!”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拍案道:
“若眼见恶人行凶,反抗便是死罪,那岂非助长了恶人气焰?长此以往,谁还敢见义勇为?”
“就是这个理儿!”旁边一个壮实的工匠附和道:
“那王腾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许义士杀他,是为民除害!官府这般判法,寒了天下义士的心!”
“明日午时……西市……”一个面容愁苦的妇人喃喃道:
“俺家那口子当年就是被王家恶仆打伤的,俺……俺要去送送这位义士!”
“同去,同去!”几人纷纷应和,脸上皆是不平之色。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愤慨。
亦有持重者忧心忡忡:
“话虽如此,可杀人偿命,毕竟是千古律条。何况杀的还是宰辅之子……这许仕林,怕是难逃此劫了。只盼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
宰辅府,书房。
王崇明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也拿着一份《大乾日报》,面色阴沉地看着上面关于“正当防卫权”的论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冷哼一声,将报纸揉成一团,掷于地上。
“哗众取宠,蛊惑人心!” 他低声斥道,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躬身禀报:“老爷,京兆府的判文已经张贴出去了。明日午时三刻,西市刑场。”
王崇明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丧子之痛依旧刻骨,但一种“大仇将报”的阴沉快意,还是在他眼底深处流动。
他沉吟片刻,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管家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回老爷,都已安排妥当。明日刑场周围,会混入我们府中二十名好手,皆扮作寻常百姓模样,携带短刃袖箭。
若……若届时出现任何意外,他们便会趁乱出手,务必确保那许仕林……死得透透的,绝无生还可能。”
王崇明眼中寒光一闪,捻了捻胡须:
“嗯。肃王府那边,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子,不得不防。萧景澜爱惜羽毛,明面上或许不会做什么,但保不齐会有宵小之辈,受其蛊惑,行险一搏。明日,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老爷放心,万无一失。” 管家笃定地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王崇明挥了挥手,管家会意,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王崇明独自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腾儿,为父明日,就为你报仇了……你在天有灵,且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