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临江郡四平府。
天授十二年恩科增设的考场便在此地,一时间,这座平日里还算宁静的府城,涌入了万余经过初步资格筛选的寒门士子。
城南,一处临时征辟,用来安置考生的院落,此刻人声鼎沸。
由于人手场地紧张,作为初选考试,这里既是他们的休息处,也是从明日下午开始的考试场地。
上百人挤在一个院里,有的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言语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对时局的指点。
有的则寻个僻静角落,席地而坐,埋首于发黄的书卷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院门口走进两个人。
一男一女,皆是寻常的布衣打扮。
男子的青衫洗得有些泛白,却依旧挺括,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寒酸,反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潇洒磊落。
他面容俊朗,神色平静,一双眸子深邃如潭,仿佛院中的嘈杂与破败,于他而言不过是沿途的一处寻常风景。
他身边的女子,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一身朴素的莲青色布裙,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挽住,未施粉黛的素颜,却胜过世间一切庸脂俗粉。
她气质空灵,宛如谪仙。
他们的出现,让整个院子安静了一瞬。
“这两人……是哪来的?”
“衣服是普通,可这气质……啧……”
“别酸了,兴许是家道中落呢!长得好又不能真当饭吃,到了考场上,还不是得凭真本事?”
窃窃私语声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这对璧人。
李奕对这些目光恍若未闻,牵着顾无双的手,径直走向院子最角落的一个空位。
他们刚安顿下来,不远处就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哎哟!”
一个埋头苦读的身影被两个青年撞得一个踉跄,手中抱着的几卷书册散落一地,沾上了泥尘。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面容清瘦,眉目间有几分俊逸,神色间却满是愁苦与疲惫。
他看着满地的书,嘴唇翕动,眼中尽是屈辱与心疼。
“我说方大才子,走路不长眼啊?”
撞人的张贺怪笑道。
另一个叫刘凯的附和道:“什么大才子,连年考,次次名落孙山,哈哈!”
“方舒,你这几本书,怕是比你年纪大多了吧?”
“听哥一句劝,今年再考不上,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回乡学着种地去吧,也算为我大周做点贡献!”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方舒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他想反驳,想怒斥,可话到嘴边,最终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
这些人说的虽然难听,却是事实。
他考了九年,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拿到,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
方舒默默地蹲下,颤抖着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书卷。
“考前便在同考身上寻优越,尔等也配谈功名?”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明黄色罗裙的女子在一群灰扑扑的士子中,显得格外扎眼。
她约莫二十上下,肌肤胜雪,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凤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
张贺和刘凯看到来人,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不少。
他们虽然胆子不小,却也有几分眼色。
这女子衣着华贵,气势逼人,身后还跟着个寸步不离的丫鬟,一看就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物。
“这位小姐,我们就是跟方兄开个玩笑。”
张贺讪讪地解释。
“哼!我,神凰程晓,国子监生员,天授十年举人。”
程晓冷哼一声,美目扫过他,“尚且不敢肯定能通过此次恩科会试,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用通过考试来逼迫他人?”
“滚去别处!不许在这里碍我的眼!”
张贺和刘凯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拿起行囊重新找官员安排落脚处了。
随手解决了两个看不顺眼的无赖,程晓的目光直直地落向院子角落。
其实在进城不久,她就注意到了那对男女。
不论是在路上,还是身处在这一片或愁苦、或谄媚、或焦躁的人群里。
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从容淡定,都让她侧目,不自觉地跟着来到了这里。
程晓带着自己的丫鬟,款步走了过去。
绣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看二位气度,不似池中之物。”
程晓在李奕和顾无双面前站定,下巴扬起的弧度高了几分,“不知是哪家名门之后,纡尊降贵,来此体验我等凡夫俗子的疾苦?”
她的话音不低,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聚焦过来。
方舒也抬起了头,担忧地看向那个角落。
这位程姑娘虽然帮他解了围,但其言语间的傲慢,同样让他感到不舒服。
“学生李元,青州渤海人,这是我妻子姬无双。”
李奕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先是介绍了自己和顾无双的身份,然后淡然续道,
“如果国子监程祭酒之女,传说神凰城第二才女的程姑娘是凡夫俗子,李某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有几人可称高雅之士。”
“萍水相逢,皆是为功名奔波的俗人罢了。”
说话间,他起身,缓步走到方舒身边,弯腰捡起了最后一本掉落在地上的书卷,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递还。
“啊?”
“她就是程才女么?”
“不可能吧,我们都没听说过程才女真名……”
随着李奕点出底细,院落中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你究竟是谁?”
程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紧盯着李奕,显然不认为从对外公开过真名的自己,会不记得李奕这样气质特殊的旧识。
“方兄,你才学不差,莫泄了心中原本的壮志豪情。”
李奕懒得回应,而是对方舒说道,“这世上,还是有公平的。”
方舒怔怔地看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多……谢兄台。”
他声音沙哑地道谢,接过了书。
李奕对他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程姑娘一身傲骨。”
重新牵住李奕手的顾无双,目光落在程晓身上,此时开口了,“可惜,用错了地方。”
一句话之后,她便不再看程晓,仿佛只是随口点评了下路边的风景。
“你什么意思?”
程晓从小饱读诗书,自认为才学不输任何人,对于曾经被排第二位置非常不满。
此次,便是存着要与出题的柳知絮一较高下心思。
她的才华和志向,便是一身傲骨支撑。
这个乡下来的村妇,凭什么指责她?
李奕和顾无双,却无视旁人的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地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院子里的其他人,看看脸色铁青的程晓,又看看那对神秘夫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
入夜,方舒躺在冷硬的大通铺上,辗转反侧。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白天那个叫李元的青年说的话。
“萍水相逢,皆是为功名奔波的可怜人,何分高低。”
何分高低……
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八年屡试不第的屈辱、不甘、自卑,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他攥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就这么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