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城外,济民医营。
持续了二十余日的阴霾,终于被一场寒雨稍稍洗去。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但那种死亡迫在眉睫的恐慌感,确实消散了不少。
隔离区内,新发的高热病人已经连续三日降至个位数。几个最早得病、依据林夙提供的“放血降温、沸水擦身、服用大剂量黄花蒿汁”等混合疗法侥幸痊愈的汉子,正在帮着搬运石灰,他们成了活生生的榜样,让“这病能挺过去”的信念在营地里扎了根。
苏晚晴摘下早已被汗水、药气浸透的棉布口罩,露出瘦削却明亮的侧脸。她看着井然有序的营地,远处是排队领取今日稀粥和蒸饼的流民,更远处,学堂组织的少年宣讲队正用带着稚气却响亮的声音,一遍遍喊着:“喝开水,不生病!勤洗手,秽气走!”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最危险的潮头,似乎扛过去了。林夙那套看似离经叛道的“隔离消毒法”,配合着不计成本的药材投入和近乎冷酷的军法管控,竟然真的在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大多数人命。这份功绩,比十场胜仗更能收拢人心。
“苏司使,”一名盐政司下属匆匆赶来,低声道:“按主公吩咐,从南洋加急购进的第三批黄花蒿和硫磺,已到梧州码头,正日夜兼程运来。另外……江南的商线传回消息,那边的粮价又翻了倍,但生丝、茶叶价格暴跌,不少织户、茶农开始南逃。”
苏晚晴目光微凝。江南的糜烂在加剧,财富和人力正在被动流失。主公说的“星火”,或许很快就能吸引到第一批真正有价值的“飞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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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府,书房。
林夙面前摆着两份风格迥异的密报。
第一份来自江南,是顾寒声“布子”计划的初步成果。情报显示,老察事在江南的活动陡然加剧,正在疯狂搜寻“三皇子”的确切下落,他们似乎锁定了几条线索,其中一条含糊地指向“西南瘴疠之地”。这绝非好消息,意味着秘密泄露的风险在指数级增加。
第二份则来自秘密山庄,由苏烬亲笔所书,字数不多,却让林夙沉吟良久:
“殿下观流民惨状,连日忧叹。今日向守卫提出,欲面见主公。称:‘吾非以先帝之子身份,乃以一略通医理、目睹生灵涂炭而心生不忍之匹夫身份,恳请前往医营,略尽绵力。足不出隔离区,一切听从安排,只求心安。’宇文先生从旁劝说,言殿下早年流落闽地,确曾随一游方郎中学过些草药辨识之术。请公主夺。”
林夙内心oS:
‘医理?匹夫?心安?’
‘好一个‘非以先帝之子’!他越是刻意撇清,就越是在提醒我他的身份。这是以退为进,想试探我的底线,还是真的书生意气发作?’
‘让他接触外界,哪怕是隔离区,风险也太大。一个眼神,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可能被有心人捕捉。但完全拒绝,显得我刻薄寡恩,也阻断了观察他真实心性的一个窗口……’
指尖在桌面上敲击了半晌,林夙有了决断。他提笔给苏烬回信:
“可。然须依我三令:一,着其易容,以‘元七’为名,身份为宇文先生之远方药童。二,仅限在重度隔离区外围辨识、分拣药材,不得接触病患,更不得与任何外人交谈。三,派你手下最机警心细之人,寸步不离‘陪伴’。他之一举一动,每夜需详细报我。此非施恩,亦是考较。观其行,察其心。”
写完,他封好火漆。这既是一次有限的让步,也是一个更精细的牢笼和观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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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傍晚。顾寒声带来了江南情报的后续分析。
“主公,老察事在江南的行动颇有蹊跷。他们似乎……并非单纯搜寻。”顾寒声指着地图上几个被标注的点,“他们追查的几条所谓‘皇子线索’,最后都指向了一些地方豪强或溃兵首领。看起来,更像是在借‘寻找皇子’之名,清除异己,扩张他们在江南的暗桩网络。”
“声东击西?还是搂草打兔子?”林夙皱眉。
“或许兼而有之。但对我们而言,危险并未降低。他们动作越大,越可能惊扰到真正藏起来的人,也可能……让一些人联想到我们。”顾寒声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我们的人重金买通了一个老察事的外围线人,据他酒后含糊透露,他们近期接到上峰严令,要格外留意‘精通星象历法、尤其是可能与钦天监有关联的隐匿人物’。”
林夙眼神骤然一厉!宇文墨!
“消息可靠?”
“代价甚大,应非虚言。主公,贺连城能猜到三殿下可能活着,老察事那头……未必不能猜到,当年带着殿下唯一可能逃出生天的,是谁。”
书房内温度骤降。玄衣卫的试探尚在明处,老察事这把淬毒的匕首,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递到了腋下。
“加派暗哨,反向侦查。查清老察事在岭南,特别是在阳朔附近,有没有新面孔或异常活动。通知苏烬,山庄警戒提升至最高,宇文先生不得再以任何形式观星测象!”林夙语速加快,“另外,让我们在江南的人,给老察事找点‘真正’的麻烦,比如……伪造一两条指向塞外或海岛的‘皇子线索’,让他们的人跑断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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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秘密山庄。
烛光下,宇文墨并未观测星象,而是在急速书写着什么,脸色苍白,不时停顿,侧耳倾听窗外风声。白日里,赵元启已换上粗布衣裳,用一种易容药泥略微改变了肤色和眉形,在两名“特别陪同”下,去了医营药材库。这对宇文墨而言,又是一重新的焦虑。
忽然,他握笔的手剧烈一颤,一滴浓墨污了纸笺。他并非听到了什么,而是一种多年来在宫廷险恶中挣扎求生形成的、对危机的直觉,毫无理由地攫住了他。
他放下笔,铺开一张白纸,犹豫再三,还是用暗语写了几行字,卷成小条,唤来唯一被允许进入他书房的心腹老仆(实为苏烬安排的绝对可靠之人)。
“此物,务必在天亮前,亲自交到苏将军手中,请他速呈林将军。就说……就说老朽近日心绪不宁,夜观……夜观旧日笔记,偶有所得,此乃‘防身之议’,请将军务必详察!”
他不敢说“天象示警”,那太显眼。但那股莫名的心悸如此真实,他必须做点什么。林夙若败亡,他与殿下绝无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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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阳朔城头。
林夙接到了宇文墨那封语焉不详却透着极度不安的密信,同时也收到了医营和苏烬的两份报告。
医营报告称,“药童元七”工作极为认真,对草药特性熟悉,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在看到重病区方向时,会停下动作,望上片刻,眼神复杂。
苏烬报告则详述了赵元启一日行程,末了附上一句自己的观察:“属下调阅了分拣药材的记录,‘元七’确实精通此道,效率颇高。其间有流民孩童追逐打闹撞到药材筐,他第一反应是护住孩童,而后迅速整理药材,未发一言。观其情态,似对民间疾苦,确有不忍。”
两份报告,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矛盾的影子。
顾寒声快步登上城头,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来自江南最高级暗桩的密报。
“主公,大事不好。老察事在江南的动作是幌子!我们的人冒死查明,他们的真正目标,就是岭南!他们派出的不是普通探子,而是一支代号‘灰雀’的精干清除小队,成员不足十人,但个个都是高手,擅长潜伏、渗透、刺杀。他们接到的核心任务之一,就是确认并清除‘钦天监余孽’及可能关联的所有人物!算时间……恐怕已经入境了!”
宇文墨的预警,江南的情报,在此刻轰然对撞!
林夙猛地转身,望向城外秩序初显、生机渐复的医营,望向更远处雾气笼罩的山峦。他仿佛能看到,几条无形的毒蛇,正吐着信子,穿透边境的漏洞,向着阳朔,向着那个藏着最大秘密的山庄,悄然游来。
瘟疫的刀锋刚钝,政治的毒矢已至。
“好一个‘贴身之危’。”林夙的声音在晨风中冷硬如铁,“传令:全城暗哨启动最高警戒,严查所有陌生面孔。通知苏烬,山庄进入死守状态,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宇文先生和……元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另外,以我的名义,给医营的‘元七’送一份‘赏赐’——一套最好的银针,和一本我手抄的《防疫十要》。告诉他,有心为善,其善可嘉。但营内规矩,重于一切。”
恩威并施,牢笼依旧。但外敌已至,这个牢笼也必须成为堡垒。
他看向顾寒声,一字一句道:
“启动‘清影’计划。让我们藏在影子里的刀,动起来。在老察事的‘灰雀’找到我们的影子之前……先把他们的爪子,一只只剁下来。”
朝阳终于突破云层,照亮了阳朔城头,也照亮了林夙眼中冰冷燃烧的战意。
星火虽微,已呈燎原之势。但狂风,也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