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惊雷府后堂已烛火通明。
顾寒声立在舆图前,手中炭笔在“金陵”与“阳朔”间划出一道曲折的虚线。他转身时,袖口沾染的墨迹在晨光里泛着青黑——那是连夜誊写密报留下的痕迹。
“主公,吴庸的第二封信,昨日申时三刻已从城东‘福来茶铺’送出。”他声音平稳,眼底却藏着一丝审视猎物入彀的锐光,“信使是茶铺伙计的表兄,在驿馆做马夫,常走阳朔至韶州的官道。按惯例,三日内可达金陵。”
林夙坐在太师椅上,指尖轻敲扶手。椅背雕着的狴犴兽首在烛影中张牙舞爪。
“信的内容?”
“依主公吩咐:赤石岭三号矿洞三日前突发地动,塌方三十丈,死伤匠役十七人。矿监报称疑似触及古墓机关,引发‘地龙翻身’。主公震怒,杖责矿监,暂封矿场,调三百兵丁清障——实则内文暗语提及,塌方处露出‘赤色晶脉’,需秘密发掘。”
“很好。”林夙端起茶盏,盏沿在指尖转了个圈,“江南那边,可有动静?”
“有。”顾寒声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绢,铺在案上,“金陵暗桩卯时飞鸽传书:四海阁三掌柜东郭先生,三日前以‘巡视苏杭绸庄’为由离府,轻车简从,只带四名护卫。但暗桩在码头盯梢时发现,同日出港的漕船队里,混着十二个生面孔,腰间鼓囊,步态沉稳,像是练家子。”
“十二个……”林夙眯起眼,“不够。”
“确不够强攻赤石岭。”顾寒声道,“但若只是趁乱探查、取样、甚至绑个匠役——足够了。东郭此人行事,向来求精不求多。”
堂外传来脚步声。亲卫在门外禀报:“主公,墨铁匠求见,神色急切。”
“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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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铁匠几乎是撞进门来的。这个平日沉稳如铁砧的老匠首,此刻胡须焦黄,袍袖带着烟火灼痕,右手虎口还裹着渗血的布条。
“主公!那‘赤火金砂’……邪性!”他扑通跪地,声音嘶哑,“根本不成器!”
林夙示意他起身细说。
“按常理,金石入炉,或熔或煅,总有法门。”墨铁匠从怀中掏出一块蚕豆大小的赤红矿石,矿石表面泛着金属光泽,却在晨光里隐隐颤动,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在烧,“可这玩意儿——遇热则燃,遇水则爆!前日试以炭火低温烘烤,刚红温就炸了半间工棚!昨日想用水浸法慢慢化去杂质,才入水缸,就‘轰’的一声,缸裂了,水溅到匠役脸上,皮肉立刻起泡溃烂!”
他摊开裹着布的手:“老朽想试试冷锻,刚下锤,这石头就迸出火星,落在皮子上就是个焦洞!”
顾寒声皱眉:“可试过混以它物调和?”
“试了!铅、锡、铜粉都试过,一掺进去,要么整炉炸,要么烧成灰渣!”墨铁匠颓然摇头,“主公,这东西……不像是人间该有的矿。若按古书说,怕是带了几分‘地火毒煞’,寻常匠法,降不住。”
堂内一时沉寂。窗外传来晨鸟啼鸣,清脆得刺耳。
林夙沉默片刻,忽然问:“赵先生近日如何?”
顾寒声会意:“仍在别院整理宇文墨手稿,每日辰时起,子时歇,极为专注。前日还托人向医营讨了些安神香——说是熬夜多了,头疼。”
“请他过来。”林夙顿了顿,“带上他这些日子整理出的,所有与金石、丹术、异矿有关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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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启踏入后堂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穿着半旧的青布直裰,袖口沾着墨点,眼下一片淡青,但眼神清亮。见到墨铁匠手中那块赤红矿石时,他脚步微顿,随即快步上前。
“可否借观?”
墨铁匠递过矿石。赵元启并不用手直接触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垫着,凑到窗前细看。阳光透过赤红矿体,在他掌心投下一片血晕似的光斑。
“果然是它……”他喃喃道。
林夙眼神一锐:“先生认得?”
“宇文先生手稿中提过三次。”赵元启小心地将矿石放回案上,“第一次记为‘赤炎髓’,说其‘色如血,质若晶,触火则狂,遇水则怒’。第二次是在一篇论‘地脉异气’的杂记里,说此物多生于‘古战墟、万人坑’之下,聚阴煞死气千年,方成此烈性。第三次……”
他抬眼看向林夙,眼神复杂:“第三次,是在一卷破旧的《渡海方士杂记》的批注里。宇文先生写道:‘昔闻海外有岛,雷火频击,岛中生异木,焦而不死,名曰雷击木。取其灰烬,混以寒泉,可制赤炎髓之暴性。’”
“雷击木?”墨铁匠一愣,“可是道家炼丹用的那种……”
“正是。”赵元启从怀中取出一沓手抄纸页,翻到某处,“宇文先生批注说,他早年游历龙虎山时,曾遇一位还俗道士,精于外丹术,尤擅以金石草木调和药性。那道士曾言:‘天下至烈之物,需以至寒之器、至柔之法导之,方能为用。’”
顾寒声敏锐道:“那道士现在何处?”
“手稿未明说。”赵元启摇头,“只在一处边角批了句:‘玄素子栖姑苏,贩药为生,性孤僻。’”
“玄素子……”林夙低声重复,指尖在扶手上叩了叩,“姑苏,贩药。”
堂内烛火噼啪一声。
“寒声。”林夙忽然开口,“两件事。”
“主公吩咐。”
“第一,动用江南所有暗桩,查这个‘玄素子’。若真在姑苏贩药,必有踪迹。找到后,不要惊动,先观其行止,再设法接触——就说,有故人遗物相赠,请他辨看‘赤炎髓’与‘雷击木灰’的用法。”
“是。”
“第二,”林夙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从阳朔一路南划,越过五岭,点在长江入海口,“组建一支商队。人数不超过二十,要精干:懂行商谈判的两人,识货辨矿的匠役一人,护卫八人,其余皆需机敏,能探听、能应变。携阳朔精盐三百斤、琉璃器三十件、上等桂皮五十斤,走水路下江南。”
顾寒声眼神微动:“主公是要……”
“这支商队,代号‘南杉’。”林夙的手指在姑苏、杭州、金陵几个点上轻轻划过,“明面是行商,暗里要做三件事:一,在江南立住一个商号,作为日后眼线根基;二,摸清四海阁的货物往来、银钱脉络、人情网络;三……”
他转身,目光扫过堂内众人:
“若有机会,让四海阁疼一疼。”
墨铁匠倒抽一口凉气。赵元启垂眸看着案上矿石,不知在想什么。
顾寒声却已单膝跪地:“属下即刻遴选人手。只是……这商队主事,需得既通商事,又明大局,还能在江南那潭浑水里游刃有余。眼下府中,符合此条件者不多。”
林夙沉默片刻。
窗外晨雾已散尽,阳光泼洒进来,将舆图上江河照得亮晃晃的。
“让陈平去。”他缓缓道,“他原是北辰卫的粮秣官,算账精熟,跟商队走过三年塞北。前次肃清内奸,他弟弟陈安涉案,是他亲自押送到顾先生处。此人重律法、轻私情,可用。”
顾寒声颔首:“陈平确是最佳人选。只是……他弟弟的事,会不会影响心绪?”
“正因经历此事,他才更知分寸。”林夙坐回椅中,“告诉他,此番若立下功勋,他弟弟流放琼州之事,可酌情减刑。”
“是。”
“还有,”林夙看向赵元启,“先生继续整理手稿。凡涉及海外异闻、奇物矿藏的记载,单独抄录成册。苏姑娘的南洋商队下月返航,或许能有印证。”
赵元启躬身:“元启明白。”
众人领命退去。
堂内只剩林夙一人。他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株老榕树——树冠如盖,气根垂落,有些已扎入土中,生出新的枝干。
一根气根要长成新树,需先触地,再扎根,最后才能独立风雨。
江南,便是惊雷府探出的第一根气根。
他伸手推开窗。初夏的风裹着草木清气涌进来,吹散了案头纸页。
其中一页飘落在地,上面是顾寒声清晨写下的密报末行:
“东郭离金陵时,四海阁大掌柜曾密会江宁织造局太监。疑有宫中之线。”
林夙弯腰拾起纸页,在烛火上点燃。
火舌舔舐墨迹,将“宫中之线”四个字烧成蜷曲的灰烬,飘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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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时,顾寒声再次求见。
“陈平已领命,三日后启程。”他递上一卷名录,“商队十八人,名单在此。另,金陵暗桩又有新报:东郭一行昨日在芜湖换船,改走小道,方向……似是直奔鄱阳湖。”
鄱阳湖,西接洞庭,东连长江,水道错综,岛屿星罗。
也是从江南潜入岭南的,一条隐秘水路。
林夙看着舆图上那片蓝墨晕染的湖区,忽然问:“赤石岭那边,苏烬布防如何?”
“明哨十二处,暗桩三十人,伏弩阵地三片。”顾寒声道,“另有一支五十人的火器队,隐在矿场后山,随时可驰援。”
“不够。”林夙摇头,“东郭若真走鄱阳湖小路,最多七日可达岭南。传令苏烬:矿场外围再撤一层明哨,留几个显眼的‘破绽’。矿洞内……布置些‘塌方痕迹’,要像真受过灾的。”
顾寒声眼神一亮:“主公差要请君入瓮?”
“既要演戏,就演全套。”林夙指尖点了点舆图上赤石岭的位置,“让他们进得来,看得到‘赤色晶脉’,甚至……能摸到样本。”
“然后?”
“然后,”林夙抬眼,眸中寒光一闪,“让他们把命和样本,都留在岭南的土里。”
顾寒声深揖:“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退至门边,忽然又停步:“主公,还有一事——那玄素子,若真寻到,该如何说辞?宇文先生已逝,这‘故人遗物’……”
林夙沉默片刻。
暮色从窗格里漫进来,将他半张脸浸在昏暗中。
“就说,”他缓缓道,“是一位姓赵的故人之后,携先生遗稿,请教丹术疑难。”
顾寒声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掩门而去。
堂内重归寂静。
林夙从案头匣中取出那卷《渡海方士杂记》——这是赵元启昨日刚整理出的抄本,纸页崭新,墨迹犹湿。他翻到记“雷击木”那页,借着最后的天光细看:
“……其木焦黑如炭,叩之有金玉声。取灰烬三钱,混寒潭之水,静置七昼夜,水色转碧,可淬赤炎……”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
咚,咚,咚。
三更了。
林夙合上书卷,吹熄烛火。
黑暗笼罩下来,只有远处匠坊的炉火,在天际映出一抹暗红。
那赤色,与赤火金砂的光,竟有几分相似。
都是灼热的、危险的、亟待驯服的——
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