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那一声蕴含了无尽痛苦、迷茫、愤怒与最终释然的长啸，如同平地惊雷，不仅震动了医学院的这方小小院落，更仿佛在冥冥中撼动了维系着天下格局的某一根弦。
啸声未歇，刘泰、陆逊、邓艾三人已冲至近前。他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眼神纯净、带着几分懵懂的“孙叔父”，而是一个目光如电，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与沧桑感的雄健男子。那是一种久居人上、执掌生杀，且历经生死大劫后沉淀下来的气势，即便他此刻衣衫被汗水浸透，略显狼狈，也无人敢轻视。
“我……想起来了。”
“我是孙策，孙伯符。”
简短的两句话，字字千钧，砸在三位少年的心头。刘泰虽早有猜测此人身份不凡，但听到“孙伯符”这三个字，心头仍是一震。江东小霸王！那个曾与父亲刘乾在战场上争锋，纵横江淮，奠定孙氏基业的豪杰！他竟然一直被秘密安置在幽州，而且是在失忆的状态下！
陆逊瞳孔微缩，作为江东陆氏子弟，他对孙策之名更是如雷贯耳。昔日孙策平定江东，陆家也曾与之有过交集（虽然后来陆逊北上）。此刻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以这种方式“归来”，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关乎江东，关乎天下，也关乎自身的立场与未来。
邓艾则是张大了嘴巴，他虽然对天下诸侯知之不详，但“孙策”之名也是听过的，那是和主公刘乾、曹操一样响亮的名字。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中救下的，竟是这等人物！
孙策没有理会三人的震惊，他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一头沉睡的雄狮正在苏醒，重新适应这副久违的躯壳。记忆的洪流冲刷着他的脑海，无数画面、声音、情感交织碰撞，让他一时有些眩晕，但更多的是重掌自我的清明与……难以抑制的怒火与悲凉。
父亲孙坚的枉死、寄身袁术麾下的屈辱、横扫江东的豪情、与公瑾（周瑜）总角之交、推心置腹……以及，那场改变一切的狩猎，毒箭穿肠的痛苦，黑暗中感觉生命流逝的冰冷与不甘……还有，最后映入眼帘的，仲谋（孙权）那张看似焦急，眼底深处却似乎隐藏着别样情绪的脸！
“带我去见刘乾。还有……我妹妹，尚香，她在何处？”
孙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刘泰身上，语气不容置疑。他虽然失忆许久，但基本的判断力仍在，看得出这三位少年中以刘泰为首，且气度不凡，绝非普通学子。
刘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已非他所能处置。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孙将军安好。晚辈……刘泰，家父正是刘乾。” 到了此刻，他已无需再隐瞒身份。
孙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刘泰，点了点头：“原来是世子殿下。失敬。” 语气平淡，并无多少敬畏，更多的是对救命恩人身份的确认以及一种平等的审视。“令尊……好手段。”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不知是指刘乾将他安置在幽州，还是指培养了如此出色的儿子。
刘泰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说道：“孙将军身体初愈，还需静养。尚香姨娘……现今就在大将军府中，一切安好。至于面见家父……家父此刻正在荆州前线，督师南下。” 他点到即止，没有多说战事。
“荆州前线……南下……”孙策喃喃自语，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虽不知具体战局，但刘乾在荆州，目标只能是江东！而他的弟弟仲谋，就在江东！
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二
在刘泰的安排下，孙策被秘密转移至大将军府内一处更为安全、僻静的院落休养，并有张仲景定期前来诊视，确保其身体不会因记忆复苏的剧烈冲击而留下隐患。孙尚香闻讯赶来，兄妹相见，自是一番悲喜交加。孙尚香见到兄长不仅康复，连记忆也得以恢复，喜极而泣，将这些年的经历，包括她为何在此，以及她所知的外界局势，尤其是孙权与刘乾开战之事，尽数告知。
听着妹妹的叙述，孙策的脸色时而阴沉，时而痛楚，时而怒意勃发。
“仲谋……他竟真的……”孙策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记忆中那个有些内向、总是跟在自己身后、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弟，与如今联合外敌（在他看来，司马懿乃至背后的某些势力就是外敌）、甚至可能对自己下毒手的江东之主，形象重叠又撕裂，让他心如刀绞。
“大哥，二哥他……也是迫于形势，而且，他身边有小人进谗……”孙尚香试图为孙权辩解，但语气也带着不确定和失望。那场针对孙策的刺杀，即便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孙权，但其默许乃至推动的态度，已让孙尚香心寒。
“迫于形势？小人？”孙策猛地睁开眼，眼中厉色一闪，“身为上位者，连身边人是忠是奸都分辨不清，连骨肉兄弟都不能保全，反而猜忌暗算，这江东基业，他如何守得住？！父亲若在天有灵，见我等兄弟阋墙，孙氏基业危如累卵，该何等痛心！”
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坚实的木案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霸王的怒火，即便在伤病初愈时，也依旧骇人。
孙尚香被兄长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多言，只是默默垂泪。
这时，刘泰、陆逊、邓艾前来探望。他们知道孙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但也觉得这是一个了解这位传奇人物，以及可能影响未来局势的机会。
见到三人，孙策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请他们入座。
“让三位见笑了。”孙策苦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苦涩，“想起过往，方知自己当初何等意气用事，疏于防范，才落得如此下场，更连累江东陷入今日局面。”
刘泰肃然道：“孙将军不必过于自责。乱世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军能以重伤之身，于北地康复，记忆复苏，已是天意。”
陆逊斟酌着词语，开口道：“孙将军，往事已矣。如今将军既已恢复，不知对眼下局势，有何看法？” 他这个问题颇为大胆，直接触及了孙策的核心立场。
孙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眼前三位少年，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妹妹，缓缓道：“看法？我能有何看法？一个被亲弟弟猜忌，险些丧命，如今寄人篱下的败军之将，丧家之犬罢了。” 话语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邓艾忍不住开口道：“孙……孙将军勇冠三军，名……名震江东，岂可妄自菲薄？主公……主公常言，天下英雄，唯……唯使君与操耳，其中使君，便……便有将军！”
他这话引用的是刘乾当年评价天下英雄的话语，虽结巴，但语气真诚。
孙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看向刘泰：“大将军真是如此评价策？”
刘泰点了点头：“家父确实多次称赞孙将军之勇武与开拓之能，常感叹若非得遇时机，与将军当有一番龙争虎斗。”
孙策默然，心中复杂难言。被敌人称赞，尤其是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这种感觉颇为微妙。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乾的气度，确实非同一般。能将失忆的他安置在幽州悉心医治，并未加害，仅此一点，就比他那看似忠厚、实则……的弟弟要强上太多。
“龙争虎斗……”孙策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然而，如今江东之主是仲谋，他联合曹操旧部（指司马懿等），抗拒天兵……不，是抗拒大将军兵锋。我孙伯符，又能如何？” 他将“天兵”二字改口，显是内心仍在挣扎。
陆逊适时接口：“孙将军，权公子（孙权）所为，或许有其苦衷，然其任用司马懿等，行刺于您，已失人君之度，更失兄弟之义。如今江东六郡，看似稳固，实则内忧外患。外有我军水陆并进，内有士族离心（如我陆家，以及可能对孙权不满的其他家族），更有司马懿此等狼顾之辈潜伏在侧，其势岂能长久？”
他顿了顿，看向孙策，目光清澈而坚定：“将军乃孙氏嫡长，先破虏将军（孙坚）基业之正统继承者，在军中旧部中威望素着。若能振臂一呼，揭露权公子与司马懿之恶行，号召江东忠义之士，拨乱反正，则江东可定，孙氏可保，百姓可免于战火。此非为刘氏，实为孙氏，为江东也！”
陆逊这番话，可谓掷地有声，直接点明了孙策如今最大的价值所在——他作为孙坚长子、小霸王的巨大声望和号召力。这比十万大军更有力量。
孙策浑身剧震，死死地盯着陆逊。这番话，无疑是在劝他背叛现在的弟弟孙权，甚至……投降刘乾？但，这真的只是投降吗？陆逊说的是“拨乱反正”，是“为孙氏，为江东”。
他想起父亲孙坚创业的艰难，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一步步打下这片基业，想起那些追随他浴血奋战的老部下……程普、黄盖、韩当、周泰……他们若知道仲谋如此对待自己，会作何感想？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为仲谋效力？还是已经被边缘化？
还有公瑾……公瑾他现在怎么样了？以他的才智，难道看不出司马懿的险恶？他为何没有阻止？
无数的疑问和纷乱的情绪在孙策心中交织。他痛苦地发现，陆逊的话，虽然尖锐，却并非没有道理。继续让仲谋和司马懿折腾下去，孙氏三代人奋斗的成果，恐怕真的会毁于一旦。
刘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孙策，缓声道：“孙将军，此事关乎重大，不必急于一时决断。家父曾言，将军乃世之豪杰，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如今南北对峙，战端一开，生灵涂炭。若能以最小代价平息干戈，使江南江北百姓早享太平，方为上策。如何抉择，皆在将军一心。”
他没有逼迫，只是摆出了事实和更高的格局。
孙策久久不语。他需要时间，需要消化这海量的信息，需要权衡那难以割舍的兄弟之情与江东百万军民的前途，需要在霸王的骄傲与现实的残酷之间，找到一个出路。
院落内陷入了沉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沉寂之下，正酝酿着一场可能席卷整个江东的巨大风暴。记忆复苏的，不仅仅是一个孙伯符，更是那个曾令江淮震颤的——霸王之魂！
（第三百六十四章 记忆复苏·霸王归来 完）